仙姥

　　好像一夜之间，寒风就席卷了天虞城。

　　书院里学子们都添上了长袍短袄，有的戴着加绒或者夹棉的风帽，有的竖起领子，埋首在里面。

　　瑟瑟秋风吹得庭院香樟玉兰如骤雨拍落，响个不停。回廊底下堆了黄绿参差的叶片像衣摆的镶边圈出前院的脉络，还没来得及清理。宣石假山座下浅浅一层小池水沉静静地微微发皱，石台边沿处也绕了一周白玉兰的老瓣，说不清是浮在水面，还是舀了一瓢水，偎着泥沙。

　　原来秋不是渐渐深的，而是骤然的寒凉。

　　静心堂里教书先生还没来，大家却不像往日的喧闹。一种暗暗的紧张气氛在其间流动。

　　毕竟距离最终的考核只有几天的时间了。

　　如果这个期限是慢慢到来的，或许大家还不至于如此警觉。而突然的提前，像一块烙铁沉冰，人群少了交头接耳，却多了偷偷打量，仙凡之别是难以跨越的天堑，没有谁不会对这个名额报以期待。这一夜降临的秋风，仿佛正暗合了众人的心境。

　　穆嘉月此时却不在书院。

　　穆家主前去杜家府上，穆嘉月也跟连俊甫等几个同窗去了。

　　丫鬟低头端着白绸黄钱步子小而急地往灵堂走，穆嘉月急忙侧身让她穿过长廊。她想起前两日在穆府也是这样让过小蝶，不同的只是小蝶指挥者两名侍女捧着彩绸提着花灯，是为了中秋家宴刚完成的采买。

　　连俊甫紧张地揣着手，紧跟在穆嘉月后头没躲开。长廊又瘦又窄，曲回绵长，等穆嘉月避过小姑娘已经急步走到连俊甫脑门上了，他为了不撞到杜府丫鬟忙不迭往一旁撤，差点给自己绊倒，穆嘉月回头揪住他，连俊甫还是惯性地撞到廊柱上，“咚”地一声响，惊得檐下鸟雀扑棱棱一串黑影。

　　他吓得对着人家一叠声“对不住对不住”，小姑娘低着头看不见表情，连俊甫一愣，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只觉得四下里变得更安静了。

　　他缩到穆嘉月身边，眼观鼻鼻观心地继续走，末了道，“嘉月老大，我还没见过出殡呢。”

　　连家大哥领了商队在皇都姜水，连家这些年有意将产业南移，老宅剩下的人不多，长辈们也没指望他成器，几兄弟的宠爱全堆在他一个人身上。

　　天虞城地势虽广，除开穆家书院吸来的人，本地人口不算多。大家都过着安稳平和的日子，偶有升仙者出现，都像是遥远传过来的传说。

　　穆嘉月倒是经历过亲人离世，那是她的母亲，客死在青要山脚下，回来的是宵练。那时穆嘉月还是个嚷着要抱的小孩，对此事一直都没什么实感。

　　母亲还留下了一个婴儿，可惜没有人能说清楚到底是不是她的孩子了。穆家主接过来后完全当作亲生儿子养着，甚至因为妻子的缘故，加倍地对他好。不过那个孩子是个不张嘴的，谁也说不清他在想什么，也就是因为和穆家三子差得太大，后来才慢慢传出了他不是穆家的传言。穆敬如倒是从来都宣称是亲生子，关于这点就连穆嘉月他们也猜不透这个谜。

　　穆嘉月是以书院学子的身份跟大家一起来的，她以为穆家主会带大哥或者大姐，没想到在灵堂看到了弟弟。

　　那孩子跟在穆敬如身后，好像所有人的目光都绕过他。

　　穆嘉月多看了两眼，连俊甫顺着目光看过去，恍然发现穆家主背后竟然还有个人，一下子想起那些什么私生子之类乱七八糟的传言，惊讶地悄悄问道：“难道那就是你弟弟？”

　　“是啊。”穆嘉月轻叹。

　　“我一直以为是假的！你真有个弟弟啊！”连俊甫压抑着声音表达着惊叹，憋得脖子都涨红了，“那我怎么这么多年都没有见过他？”

　　穆嘉月无奈地弯了弯嘴角，轻声回道：“你肯定也听说过他的事吧。他小时候不爱说话，别人做什么他都没反应，小时候还请大夫看过……大夫说脑子没有问题……后来他实在不愿意出门，最后就自己关在阁楼里了。”

　　连俊甫似懂非懂地应和着，忍不住又去看，传说中的“私生子”安静地蹲着，眼珠一动不动，一晃神的功夫又不见了身影。

　　穆嘉月却想起刚认识连俊甫的时候，小胖子看上去一脸纨绔子弟的样却胆小如鼠。每次穆嘉月胆大包天惹了祸，连俊甫都震撼又崩溃地仰着头：“你真的不是故意的吗？”

　　穆嘉月有时候觉得他其实过于敏锐了。也许是她本性如此，又未尝没有其他更阴暗的原因。哥哥姐姐都如天才般闪耀，突然出现的弟弟被爹爹饱含着愧疚的爱抱在怀里，她却在修习上平平无奇，直到夫子检查她功课却被淋了全身，她跟着穆家主去了祠堂，穆敬如苦口婆心地劝了一天，大姐又好气又好笑地拉过她的手。

　　那个时候她还很小，她看着饭桌上沉默地缩在阴影里的弟弟，只知道自己不想要这样，于是张牙舞爪地包揽了众人的目光。久而久之，好像提到穆家的年轻一代时，不只有穆家双子，而是多了一个穆嘉月。

　　杜家主跟穆敬如谈完，两人点一点头，都转向挤在门口的穆嘉月他们。穆敬如遥遥站立着朝穆嘉月笑了笑，并未往前，杜家主朝穆敬如一拱手，走过来招待他们。

　　那是个矮小敦实的男人，“穆小姐……”，他客气地弯腰，几乎有些谦卑。
　　“杜伯父节哀，您叫我嘉月就好，”穆嘉月说着侧身让杜家主看向身后的同学，“我们来就是想看看若若，这也是静心堂的一份心意，大家都很担心她。”

　　“是是……”杜家主其实是个精明的商人，此时却显得有些迟钝。
　　“若若就在内室。我已经跟静心堂的夫子提出了退出穆家书院的意思，今后会让她学着接手家业。这几年多谢大家对若若的照顾，这次也算是让她跟各位好好道个别，大家都是我天虞城往后的栋梁，也祝大家考核顺利，一举夺魁。”

　　穆嘉月猛地抬头看向他，他的神情并不显悲伤，只是精神气不足，一幅操劳过度的样子。
　　“穆……嘉月小姐，请来这边稍坐，我还有几句话想问问您。”

　　杜家主引穆嘉月到一旁坐下，侍女奉上新砌的茶盏。
　　“嘉月小姐，我听说今年的升仙考核提前了。”
　　“是，还有一日。”穆嘉月点点头。

　　“可否问问嘉月小姐对升仙的想法？”

　　穆嘉月不知从何说起，愣了一下，杜家主就自己接着说了下去。
　　“方才我也同敬如聊过，往年考核虽说几乎都是穆家本家包揽了升仙名额，但也都是一个，今年你们穆家出了两个，已经算得上是天大的喜事。”
　　“这些年你大哥大姐的名头之盛，可是传遍了天虞城，就我知道的好些府上的少爷小姐都没指望过能争上这次的名额。——没想到这个名额会被放弃，想必今年的竞争不小啊。”

　　杜家主说到一半就停下来看着穆嘉月。
　　“不知道嘉月小姐是怎么看？”

　　穆嘉月想了想，还是答道：“我知道我自己实力不足，不说跟哥哥姐姐比，就是学堂里的师兄弟们，也是比不过的，不过我会尽力一试。”

　　“好一个少年意气，少年人就是要有斗志啊。像若若，我把她放到静心堂，不指望她能学多少，也就是看她在学堂能跟人说说话。那孩子每天都念叨你。”杜家主叹一口气，脸上却还堆着笑，终于直说道，“其实啊，我想敬如也希望你能留在穆家。他说修仙一路凶险非常，说他也很担心你大哥。修仙这些事我没有他清楚，不过我想，要是你们都走了，留下他一个人继续担着穆家，还是很累的。”

　　穆嘉月先是一惊，原来爹爹也看出来了哥哥的伤，他们之间的接触除了刚回来时的家宴并没有多少时间。接着思绪乱飘，又想到爹爹一直都是一个人，自己是不记得娘亲了，那爹爹呢，在杜家会不会想到娘亲。

　　穆嘉月一时胡思乱想，就听见杜家主最后说道：“若若她小时候不爱说话，后来认识了你，倒是天天同我们念你的好。嘉月小姐，我尊重你的决定，但要是最后留在穆家，还望多多照拂小女……”

　　她不受控制地想到，如果哥哥姐姐带着宵练走，那我呢，也要学着管理穆家吗？
　　就像，就像爹爹……啊，原来带弟弟其实是为自己铺路，自己若是也走了，穆家总要有个接班人，这次提前带他在各家之间露个脸。

　　爹爹原来还记得我小时候说过的话。

　　回到穆家书院，广场上穆熠舒正在领着大家练武。看到他们回来，高喝一声让大家休息，挥挥手散了人群。
　　穆嘉月一眼就看见宵练提枪收拢至背后，在风中红缨猎猎，大步朝她走来。

　　“小姐。宵练站在她身旁，先叫了一声才问道：“若若她怎么样？”

　　“若若她不来书院，准备接手杜家了。”穆嘉月先把消息一口气说完才回道，“若若看上去还好，还说让我继承她的话本——有这么大一箱子。”穆嘉月夸张地比划。

　　最后穆嘉月叹口气：“若若看上去变了好多，像个大人了。”

　　宵练安静地听着，直到穆嘉月讲到杜家。
　　“杜伯父想劝我也留在穆府。”

　　宵练笑了笑，直接道：“小姐定是不想的吧。”

　　“你说，我是不是该也考虑考虑穆家，而且他们也是为我好，修仙之路凶险……”

　　“那是他们不了解小姐。”宵练又一次打断她。她笑得有些明媚，一直拉着穆嘉月站在分组名单面前，“小姐想要就放手去做好了，不过，做对手的话，我可不会手下留情哦。”

　　终于说出口了，这些日子她们心照不宣地避开这个话题。穆嘉月本该感到如释重负，但她耳边响起回穆府后爹爹的回答。

　　“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为你感到高兴。”穆敬如笑着，“你姐姐最开始拦着不让把上德宗令牌交给我，我最后……其实也没有收起来。”
　　穆敬如抬头朝着那个穆嘉月再熟悉不过的方向望去：“我放在揽月阁顶了，跟你的画放在一起。”

　　分组名单上穆嘉月的名字跟在宵练后头，穆熠舒的字迹潦草又张狂。

　　可惜这一场比试从来就不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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