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郎君

　　梁园虽好，终非故乡。

　　三少爷教过我这句诗，当时并不喜欢，现在却喜欢起来。

　　王府里虽然什么都好，但我却总是觉得忧愁，有时候笑着笑着就哭起来，觉得好象心里有个地方空落落的，没有依托。

　　我想三少爷。

　　我把这句诗抄出来，贴在床头上。

　　可第二天，爹看到了，就把它撕了，说：“什么梁园，故乡？这里是你的家！诗也不通，明天找个先生好好教导，不可再叫你这么荒废玩乐下去！”

　　我第一次见他发脾气，浓浓的眉毛挺立如锋，修剪整齐的胡须也凌厉起来，很吓人，我躲在离落身后，呜呜地哭。

　　离落摸着我的头，对爹说：“情儿年幼，又是刚刚回来，自然想念从前的住处，你好好跟他讲解，他自然懂得上进。”

　　“你不用护着他，他心里想什么，我能不知道？不就是情剑山庄的三少爷？”爹冷笑一声，说：“那个人也不是好招惹的，初出江湖，就搅得朝野不安！”

　　我听他说三少爷，心里就急了，跑过去拉了他的衣服，说：“爹见过三少爷吗？他在哪儿？过得好不好？他有没有跟爹说什么时候来接我回去？”

　　爹叹气，摸着我的脸，说：“好孩子，听爹的话，好好读书上进！不要想柳寂情了！”

　　我听他这么说，心里就莫名其妙地暴躁起来，用力推他，说：“你不是我爹，我才不要听你的话！你把我扔了十几年都不管，是三少爷对我好！你撕了我的诗，又说三少爷的坏话，我一辈子都不要理你！你出去，出去，我不要看见你！”

　　我握着拳头打在他身上，他不闪不躲，也不说话，只是叹气。

　　一声，一声，苦极了。

　　我想起那天在车上，三少爷抱着我叹气的样子，也是苦极了。

　　为什么他们都那么苦，为什么苦了却不哭出来？

　　爹走了。

　　我蹲在地上哭，觉得肠子都要搅断了。

　　一双温柔的手抱着我，有人在我头上轻轻叹气，悠悠的，苦涩却很浅淡。

　　我抱着他，说：“是爹不好，情儿没有错！”

　　“情儿是好孩子，你爹做任何事总是为了你好的，不要怨他，他也有无奈。”

　　我听到离落说了一声‘冤孽’，我抬头看他，只看到他温柔的眼睛，温柔得让人沉醉，我昏沉沉的，好象要睡着了。

　　我醒来时，已是半夜。

　　房间里点着蜡烛，烛光摇曳，打在屋顶上，有点吓人。

　　离落躺在我身边，睡得很沉，我再往里看，没看到爹的身影，心里有点失落，他果然生气了，大概不会再来看我了。

　　我睁着眼睛看房梁上的画，画的是什么呢？我不认识，但是红红绿绿，很鲜艳，很好看，我看着看着，眼前就模糊了。

　　其实我不是故意对爹发脾气，我想三少爷，可见不到他，心里难受，又找不到地方发泄，因为他是我爹，所以才对他发脾气，不是真的觉得他做爹做得不好。

　　也许我说得太过分了。

　　我抽抽鼻子，止不住眼泪，怕吵醒了离落，急忙下了床，抱了衣服出去。

　　夜里黑，我不敢走远，就到旁边水榭里，水榭外有一棵很大的海棠树，离落说再过一个月，海棠花开，风一起，花瓣飘得满个水榭都是，特别美。

　　现在已经快到三月了。

　　真快啊，总觉得昨天才跟三少爷分开，摸摸嘴，好象还是三少爷留下的温度，可那已经是三个月前的事了。

　　我坐在水榭的钓鱼台上，把脚荡在水上，夜风从水上吹过来，有点凉，我卷了下衣服，有点后悔没有拿多些衣服，因为离落怕冷，房间里总是暖得穿不住衣服，我根本不知道外面会这么冷。

　　我俯身看下去，水里一片黑幽幽，什么也看不到。

　　白天这里会有很多红色的小鲤鱼，因为爹喜欢钓鱼，才在这里建了台子，撒了鱼苗，他没事的时候就喜欢抱着我在这里垂钓，他钓鱼的时候不喜欢人说话，特别沉闷，我很容易睡着，总是我睡醒了一觉，看看瓮里，还是没有鱼，而爹仍旧那么坐着，好象一直都没动过，我觉得厌烦了，可他又不肯放我走，很叫人讨厌。

　　但我现在反而很想念，如果现在身后靠着的是爹的胸口，一定是暖暖的，热热的，带着淡淡的檀香味道，让人很安心。

　　我叹口气。

　　皱了眉头，我也被他们传染了，总是叹气，心里苦，又哭不出来。

　　又叹口气。

　　“小小孩儿，叹气做什么？”

　　有人把我抱进怀里，温热的胸口，檀香味道。

　　我心里暖暖的，笑了，可面上却不肯笑，哼了两声，不说话。

　　“还生爹的气？是爹不好，不该撕了你的诗，明天爹就写了给你贴上，你要贴多少张爹都不管了！”

　　我撅着嘴儿，说：“那你也不能再说三少爷的坏话！”

　　爹叹气，说：“爹从来只说事实，决不会随便说人坏话！”

　　我拧了眉，说：“三少爷做错了什么吗？他让爹生气了？爹告诉我，我去跟他说，他最听我的话了！”

　　爹摇头，说：“没事儿，他是个好男儿，但好男儿有英雄，也有枭雄，爹是怕他走了歪路，一步错，步步错。”

　　“三少爷是英雄！”

　　我说得很认真，丝毫不觉得这话听起来是多么孩子气的。

　　爹笑了，说：“爹也希望你的话对！”

　　我知道爹心里有话，只是不肯跟我说，到底三少爷做了什么呢？

　　他走的时候，只说有大志向，要闯出一片天地，可那是什么样的天地呢？会比情剑山庄后山的天更宽，云更美么？也有那么美丽的蝴蝶吗？

　　我心里苦苦的，好象吃进了黄连，一直苦到舌头上，但一点儿也哭不出来。

　　我想跟爹说：让我去找三少爷。

　　可看着爹在月光下忧伤如水的脸，我什么也说不出来，想起离落那句‘他也有无奈’，心里堵得慌。

　　无奈？

　　当时三少爷送我回来也是这个意思，如今爹又是这个意思，我呢？

　　是不是我只要跟人说一声‘无奈’，就可以随便叫人伤心，叫人肠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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