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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心无首之人(4)
“那么,后来怎么样了?”阿默听了进去,听得入迷,他对这男人已全然佩服,恭敬小心问道。
那人深深叹了一口气,“还是出事了。”
“我以为,只要她健康快乐,一切就都会好起来,可……”
可命运有时真爱找茬呀。
十八岁的夏天,对一个少女而言,应该是无边快意的吧,然而对琦君来说,即使自己的身子骨已经奇迹般地康复,恢复少女在这个年纪应有的青春光彩和无限活力,她也时常皱眉,有各种各样的困难不得不面对:比如,自己的病好了,哥哥的病却一天比一天严重;比如,街上的小混混仍然死心不改骚扰着自己家。是的,哥哥病了,他得了医生也说不好的怪病,一开始只是头痛咳嗽,后来他经常发起烧,晕倒甚至咳血,他身体好像一点点在腐烂似的,任何药物都无法对症:他低估了这病。
本是想让琦君少受苦,到头来,她一个人的收入却要承担两个人的生活,医疗费用又是一个无底坑。若不是善良乡人每月出钱接济,日子是没有头的。
那天她又一次经过小道,熟悉的一群人就围过来,来者不善。
她对“受欺负”这事永远愤恨在心,于是拿出一把刀。她已经有了繁多的经验,刀倒还是第一次拿。
对于他们,琦君永远感到一种脑袋被挤扁的窝囊的愤恨,受欺负是绝不允许的。无数年的病重辗转,无数次对未来和诗意人生的求而不得,她心里一直很愤恨,这种愤恨马上转化为一种冲天的勇敢,她要唱出勇气的赞歌。
自古以来,杀戮永远是面对女人的词语,而不是像美丽,温雅,宽容这些词一样,背对着她们,成为她们的武器。
所以面对刀刃上接连映射出的五个男人的血肉尸骸,面对浑身是伤的柔弱的女孩,哥哥没能说得出话来。哥哥从来就怯懦,他已经接受了这样的怯懦,与之和平相处了一生。他思考了良久。现在他打算抛弃他的怯懦。
他说,哥哥现在还能帮你一次,即使已经这么没用。他接过那把刀,呆滞的半红的琦君的手臂垂落下来。
他替琦君顶了罪。
“我们要去一趟人间呢。”张千此时打开客房的门,进来又关上,倚靠住它,挺没精神气地说。
门客一下子面色惨白,追问自己可不可以同去。
“恩,带你去带你去,带你去是没问题,你得回来,知不知道?”
“为什么,您不是要和他们说理,放我过去吗。”
“不是哦,小无常遇到闹鬼了,他们差我去帮她。”他自己说这话都觉得荒谬,小无常,怕闹鬼。其实是“闹人”,冥界也有“闹人”这个说法,不过字典上还没有收录这样的词语。由此可见,人怕闹鬼,鬼也怕闹人的。“这次和你没关系。您别哭了行吗,我去老是哭你让我怎么办,我不是妈妈啊!……”
“我并没有哭,这是这副躯体时令性的生理现象——您可以看出我去人间的决心吧!”
“跟您说了一千遍了吧,走程序啊,上辈子搞死这么多人,你下来就要还清罪孽,才可以得到转生的权利。”
“……先生!我也跟您说了一千遍,这是一桩冤得不能再冤的冤案!”
“…即使这样,也得喝了孟婆汤吧,孤魂野鬼的到那边去,有什么用?”
“……”
“你就这么想见到那个人吗?”他觉得自己在哄谁家的孩子。盯着他问。
“他是这个世界上,最神秘的人了。”
“是吗。”
“找到他,就像找到真理一般。”被批为孤魂野鬼的青年门客惨淡地笑笑,用一种极认真的眼神看着张千。
张千把视线从他身上转移到别处。他陷入一种本能的回忆与思考。
几百年前——我们说几百年,别觉得是多么沉重的时间,地下几百年,人间也就几百天罢了——有这么一个男人也找上过张千。他瘦弱,饱受疾病的摧残,脊背永远弓着。踩着一双帆布鞋,行刑的服装松垮,嘴唇厚但苍白,眼中流转着悲悯色彩。太阳穴有一个贯穿的洞。
他因死刑而来到转运司。他支支吾吾提出一个要求,在自己喝到孟婆汤之前,在自己失去对过去的所有记忆之前,可否再去人间看一看。
“我一定要见到她。”
“为什么。”
“看她过得好不好,把她的样子一遍遍地记在心里,无数次描画,最后刻在我的灵魂里。她对我而言就像真理一般。”
那人忽然精神炯炯,大开话匣,咄咄逼人。
“您难道你没有过这样的情怀吗,难道从没有过这样的一个人,能放下整个人生,唯独放不下她;难道从没有过一个人,您希望她能幸福,比希望自己幸福还强烈;退一万步说,难道您生命中从来没有过这样一个人,多看她一眼,心中就无比开心,无比满足,看着那人的样子,恨不得把她的美丽刻在脑海里,在未来的每一个夜晚,枕着这样的美丽入眠,甚至下辈子,下下辈子,永生永世,再忘不掉她?您难道从没有过?!”
“先生,需要我提醒您吗?有些事往往是忘不掉,才会痛苦。实在帮不到您,请您走吧。”
张千用绝对冷静,理智到近乎无情的眼神凝视他,这是一种只有当惯了鬼才有的眼神。
男人走了,刚才激昂的陈词,像无数个赶着投胎的魂灵一样被遗忘在历史的长河里,好似从没发生过,被吞入永恒轮回的口中。
张千对门客说,你说的那句话,我们都听了很多回。
“哪一句话?”
“真理,”他说,“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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