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我的自传

　　早啊
　　伤心真的能让一个人停滞。我甚至不知道如何开始。
　　表姐还和我一起住的时候，奶奶会在床底藏酒。因为我爷爷不准奶奶喝酒，那时候奶奶还清醒，还知道怕我爷爷。
　　为什么奶奶会怕我爷爷，只是一段推测罢了。在一次一次的听我爸和姑妈的转述以后，我才发现或许有些时候人的记忆力确实不那么牢靠。
　　但我的还可以相信。起码现在的我，看到这些画面的时候，主体会那么清晰像是不久前还曾触摸。
　　我爷爷在我面前拿着很长的一根棍子，赶着我奶奶到自己放门口，我忘记打还是没打。我只记得我挡在我奶奶身前被连着一起摔倒在地上，我不知道身后的奶奶什么表情，是不停的哭声和咒骂。从前慈祥，温柔的爷爷，高大的身躯站着，看着奶奶，一阵子，也骂着离开了。
　　我慢慢扶起奶奶，奶奶在我旁边哭着说我爷爷不好。
　　我知道是奶奶偷喝了酒，我爷爷才这样的，我也被吓得只知道拍拍奶奶的后背。
　　我不知道对错，在爷爷拿起棍子的那一刻我知道奶奶毫无反手之力，所以我才会挡在她身前。
　　就像我挡在妈妈身前一样。
　　爸爸说爷爷会打奶奶，也会打他。我姑妈说爷爷很少打骂奶奶，也不打她。
　　如果记忆没有出错，那应该可以看出来，爷爷奶奶对女孩有一种超越年代的爱护。
　　那个时候家里还是有药酒的，里面有蜈蚣、蝎子、海星，海马、还有蛇等等。奶奶只要是逢年过节或者有人宴请，都会喝酒，因为是唯一可以光明正大喝酒的场合。
　　小时候吃席也都是奶奶带我去，还会尽量打包很多回来给我。无非是猪肘、扣肉各种肉类。我爱吃扣肉，所以这份菜总是会在宴席后被奶奶清空。
　　初中姑妈家（靠近奶奶的家暂称新家吧）买了电脑，台式的。我只要周末回来，就会下去玩电脑，有时候也会叫上小汤一起。
　　当时的网络鱼龙混杂，在这片浪潮里我选择了看电影和动漫。当时最高记录是四周的周末看完了《游戏王》。当时没有倍速，几乎是从早看到晚，有的实在不想看还跳着看。所以前几集可能看会知道一些剧情，中段可能就记不清了。
　　这样的情况我看了很多动漫，那段时间算是我为数不多的感到沉浸的快乐的时候。而支撑我这样无规律，无节制的活动的是我的奶奶。
　　她总是不知疲倦，把饭做好以后走路，一趟一趟送下来给我。那时候我还嫌她很烦，因为她总是会大叫我的名字，敲门。打开窗子，然后把饭放到窗户台那里。
　　几乎是整个初中，我成了一个别人口中议论的坏孩子。会和奶奶吵架，还要把饭喂到嘴里。
　　我也不是一个十全十美的人。我羡慕着电影动漫里的家庭和生活，希冀里面的友情也能降落在我身边。
　　如果这些就是真相，那我一定后悔一辈子。如果我是一个勇敢的人，我也不会到现在才把这些写下来。
　　为什么伤害我的同时，还能让爱存在。
　　即使是奶奶，在喝酒的时候，会打人，骂人，会指着我的脸骂我“无情狗”。很多难听的话我已经忘记了。
　　我和老家来的小伙伴被奶奶骂得离家出走过。
　　虽然她老说自己只喝半杯酒，我表姐到奶奶记忆不清的时候也会开玩笑得和她说“只喝半杯”，奶奶会笑着回应，拿着手里半杯饮料很开心。
　　小学到初中的阶段奶奶还能和别的老太太抢鸡蛋和保健产品，去参加那些商家宣传活动顺便带着几罐保健品回来。
　　前几天上班的时候看到一个老人在摔着手里的棍，上头绑着绳子，有弹性，绳子尾部会有个球，就这么那在手里摔着玩。我还说老年人就是不在乎别人的眼光，放着歌就跳起来。恍惚间看着那个球，我之前也玩过。我奶奶还会给我示范。又忍不住看了一会儿，但还是挪着步子踏进了上班的门。之前还有像网球拍的东西，里面画着八卦，配一个软皮小球，摇起来会沙沙响，就这么颠着玩。后来都找不到了，或许是姑妈和我妈收拾东西的时候看着破烂就扔了吧。
　　她买的按磁疗床垫，本来想一起拿去烧了，但姑妈看着没用过还是留下来了，说可能之后会用的上。我觉得不太可能了，物件也是有寿命的。
　　高中的时候，很少回来。回来的时候奶奶就像变了一个人，整个人莫名更加亲和。那段时间我爸妈和姑妈家都在想着给她戒酒，因为她藏酒的地方越来越多，有时候说是去种地其实是去喝酒，我也拉着她说过，“奶奶，你真的去种地吗？”，她说是的“等红薯种出来，挖出来吃。”可是下午她就醉醺醺地回来。
　　我倒了她很多酒。我知道浪费粮食是不可取，但这个酒如果不出现在地上，就会粘上我爸爸和奶奶，一次又一次。
　　越来越严重的时候，她会去找酒商，让别人给她喝一点，就算没带钱。
　　别人不知道也就给她喝了，最后本地的人几乎都认得她。不敢再给她喝酒，因为她醉了会睡在一边，没人敢上前探鼻息。
　　而我家和姑妈家每次的寻找，赔礼道歉，叫着小三轮带着她回去，如此循环往复。
　　奶奶从不去医院，一家人都犟不过她。直到有一次，她又倒在路边了。家里人才下定决心要给她戒酒，哄着骗着去了医院。
　　只要在住院就会喊着要出院，一刻也不停，需要人在身边劝着。
　　如果生气起来还会把输液的针管直接拔掉，或者在医院破口大骂。医院的检查结果是酒精中毒。
　　高中的我也不愿意再和奶奶住一起。周末或者假期还是回奶奶留给爸爸的老房子。我的最熟悉的家，暂且称为爸爸家吧。
　　我有时候也会突然想起，我把流浪猫放到床上睡觉，把奶奶吓一跳，然后起身把猫赶出去。我睡左边靠墙，我会靠着墙把猫安放在蚊帐外边，只是猫咪的呼噜声会让我奶奶察觉到，会被丢出去。
　　那个开关灯的拉绳，被奶奶拉动了多少次。
　　还有什么事情，我忘了。记不起了，明明记不起的碎片。就这样躺在记忆深处，排不出，然后随便一片都能伤害我。
　　我称之为想念吧。
　　我想奶奶了。
　　还有那一次，很小的时候。我把凳子都搬在一起，把澡盆围在中间，奶奶一边说着快洗，一边给我添热水，我踩在凳子上，摇摇晃晃，扶着奶奶。踩着椅子一步步踏进澡盆心满意足的洗了个澡。
　　奶奶不是个愿意亲近人的，能抱着她半臂已经算是她的底线了。我一直想，一直想，我要给她一个拥抱，给我家里人每个人一个真诚的拥抱。因为他们说，拥抱是表达爱的方式。到最后连那个冰冷的躯体，我都没有抱到。我只敢摸了摸她的手。
　　奶奶想喝酒的时候会用尽办法，她会在只剩我的时候偷偷和我说，给她倒点酒，不要很多，半杯就好了。
　　因为在她眼里我是小孩，我最小。我容易被骗。
　　可是我不小了奶奶。
　　之后每次奶奶对我表现的慈爱与热情都是带有目的的。而我会各种推辞，我有时候会觉得我是不是奶奶口中的白眼狼，她看起来这么可怜，喝了又怎么样。
　　“老人的爱好罢了”
　　“少喝点没事的”
　　是啊，刚开始我爸会心软，我妈会，我姑妈也会，姑父会。也都说了不能一下子完全戒断。
　　但我不行。我不会。
　　我不懂什么戒断。我只是看了一个骄傲自信的人，一步步丧失记忆和行动能力。曾经的高材生，算数一流，养育两个孩子，带大两个孙女的人。曾经徒步走三四公里去村寨集市买菜买零食，在烈日下种出红薯、黄豆、花生的人。
　　现在为了半杯酒，就能丢掉所有尊严。
　　亲情不过是为了喝酒更为方便的手段。
　　半杯酒，一百岁。是我听奶奶说的最多的两个词。我一直以为奶奶的运气很好，所以就算半杯酒也能一百岁。
　　我的侥幸心理并没有成真。
　　大学，奶奶检查出了乳腺癌。是妈妈和姑妈给奶奶洗澡的时候看见的表皮凸起，所以带着去了市里的医院。
　　我也只能听妈妈和姑妈的转述。
　　说奶奶做完手术，起来就拔身上的管子，还打了医生。
　　我回去看过奶奶，整体还是很精神。只是一不留神就走出病房，因为不会按电梯，在等着别人帮她按。她想回家。
　　只能一个人看着奶奶，另一个人去买些饭回来。
　　奶奶还是招呼我看电视，吃水果。
　　最后实在耐不住奶奶又骂又闹，还是办了出院。后续本来是需要再复查，也从来没有去过，从此奶奶除了去医院做过核磁共振检查以外，再也没有去过医院，住过院。
　　但也至少五年了。奶奶运气也算好，切除的应该就是全部肿瘤了。她总是会在农历的月中十五烧些元宝和纸钱，供些香给她柜子里的观音像，她说不能让爷爷知道，知道了会打她。她会悄悄地让我在一边看着，看着她嘴里念念有词，然后燃香。元宝就是这个时候我缠着奶奶教我的，她叠得很漂亮，我也学的很快。我也学着她的样子上香，念词。最后我全忘了，最后把观音像涂上我喜欢的指甲油的颜色，长大之后清理了很久。
　　唯物主义是最苦痛的东西没有之一。所以有些时候我会相信，她是被保佑了。多好，在我没办法保护她的时候，会有神替我保护她。我的自责也会减轻些。
　　之后我只记得。一年接一年，我每回家一次，都能看见爷爷奶奶变老的痕迹。奶奶是后来再没去过医院，爷爷在后两三年，频繁的去医院。
　　有时候我不觉得去医院很陌生。仿佛很安心。小镇上的医院如果病例完善，就会发现我来的次数远超过一般人。
　　爷爷得了帕金森，奶奶的老年痴呆也越来越严重。
　　多可笑啊，我还有两年就要失去她了。
　　这么几个字啊，为什么能写完一个人的人生，凭什么。
　　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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