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站着一棵树

　　两个人所有的相遇都是机缘巧合，只能算得上点头之交，没有正常朋友间的交往相处，一切也只是停留在表层，周坦不敢往下深想，工作之前不敢跟别人提及自己的家庭，工作之后身边有人牵线，周坦如实相告之后都不了了之。再后来周坦就缩回去，不再提。也许自己不适合有家庭，没有家庭相处的模板可供参照，他不知道以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
　　贺启阳眼瞅着他沉默下去，便猜到有戏，他又往坏处想。这也不怪他，自从贺启阳认识周坦开始便知道他没了爸妈，那时候的孩子会跟在身后咋呼，没爸妈的孩子之类的话，贺启阳应该也跟着咋呼过。记不清具体日子了，有一天放学贺启阳去车棚取车，遇到其他班的几个同学堵着周坦，各种刺耳的话招呼着，人多，周坦不敢动手，眼中憋着火攥着拳头被抵在柱子边。
　　贺启阳拎着刚打开的车锁，冲上去一通抡，那时候大家都知道贺启阳，他爸是大学教授，妈是高中老师，自身成绩优秀，老师眼中的宠儿，没见过他这般疯，见他护着他，抱头散了，跑着回头喊让周坦等着。
　　贺启阳上前拉周坦，问他没事吧，周坦一激灵，猛一抖肩，沉着声哑着嗓子说：“别碰我！”贺启阳见他受惊小鹿模样，心肠一软，把他弄回自己家。打那天开始二人形影不离，再也没人敢再招惹周坦，贺启阳妈妈程老师疼爱周坦得紧，把他当另一个儿子看，从生活到学业无微不至地关心他。
　　后来他俩升入程老师所在的高中，再后来周坦考了警校，那些现在想起来都感到无力的原因促使他去了交警队。贺启阳上了师范大学，别看他现在跟程老师不对付，那时的他可是以爸妈为榜样。矛盾的起点应该是程老师不满意他大学专业的选择，送他出国学习，让他回国考公，贺启阳憋着一肚子劲在程老师看来都是瞎折腾。
　　眼下贺启阳举着啤酒罐等着周坦回答，周坦自嘲笑了一声，反问他：“什么是喜欢？什么叫爱？”贺启阳知道这个话题可以打住了，伸手碰了他捏在手里的罐子。
　　二人沉默很久，周坦押了一口酒后，把啤酒罐推到一边，手肘搭在膝盖上，勾着头，“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欢她，见到就会被她吸引。”贺启阳本以为他不回回答，已经把自己陷进椅子里，微闭了眼，听到他的声音立即坐直了身子，盯着他把话往下说。
　　“她不知道我的家庭，我也不了解她。多半会像之前吧！”说到最后语气中带着酸涩。
　　“你知道自己有多优秀吗？什么时代了？你别妄自菲薄，大家也都是成年人，是非分辨还是能做到。”贺启阳还是没忍住。
　　周坦从□□抬起脸看他，欲言又止，眼中闪着水光。
　　“你知道吗？就你现在这个样子，我要是女人都被你勾走了。”贺启阳打趣他，想把话题转个方向。
　　周坦自嘲一笑，仰着脸，手随意搭在沙发靠背上，从鼻翼到下颌再到喉结处像是雕刻一般。
　　“算了，不想了，顺其自然吧！”
　　贺启阳眼盯着他，天气冷，他说话间口鼻处呼着白气，穿一件黑色羽绒服，拉链敞开，里面是一件简单套头内搭，明明很结实的一个人，看着有种脆弱感。
　　贺启阳不语，所有的道理周坦自己懂，众生皆苦，唯有自渡。如若他说的顺其自然是真心话，那他也支持。他和他妈程老师虽然做法不同，但是希望周坦能够活得轻松些的初衷相同。
　　沈然过完生日之后春节就近了，公司接项目也是年后再开工，沈然这阵子忙着跟合作方收账，这直接关系着自己的第二笔年终奖金。她基本都是上午处理一些琐碎事，下午开始电话或信息联系收账，电话中还会跟合作方说明大家都做生意，上午找他们收账犯忌讳，也希望他们体谅自己。
　　仗着技术好，合作态度没话说等原因，一年到底她手里项目的尾款基本都能收回。仗着这个，年后那笔绩效考核年终奖金沈然都会收获颇丰。
　　十天春节假，沈然从进家门那刻开始开启“妈妈，我没有手系列。”天冷，她蹲回家里不愿再挪窝儿。
　　爸妈都在放寒假，除了买菜做饭和饭后消食，其他时间沙发便是三个人的根据地。沈然的爸妈都是开明之人，琴瑟和鸣了这些年，对于沈然恋爱和婚姻打心眼里的尊重沈然的态度。想，就恋爱结婚。不想，就独自美丽。尊重不表示不管不问，妈妈也会跟沈然提及恋爱结婚那些事，置身事外的看客心态。
　　春节的前一天，爸爸开车，三人去奶奶家过年。爷爷去世之后，奶奶舍不得离开那个住了几十年的屋子，不愿去跟孩子们同住。沈然姑姑姑父一家工作不及自己爸妈清闲，平日里多是爸妈去看望奶奶。
　　奶奶和爷爷吵吵闹闹过一辈子，待爷爷去世之后，奶奶惦念的全是爷爷生前的优点和对自己的好。在对待孩子们的婚姻时，奶奶一直持着异于同龄老太太的观念，孩子们的开心和幸福不一定来自自己的另一半。人生的另一半只是锦上添花，即便得知沈然和表妹都没有男朋友，也没有任何过激反应。
　　吃完年夜饭，爸妈和姑姑姑父包饺子，奶奶给沈然和表妹发完压岁钱之后一起窝沙发里看春晚，沈然和表妹手机嗡声不绝。大家伙云商量一般群发各种祝福消息，沈然打开手机划拉一通，自己编辑了一条略显诚意的拜年祝福，点击群发，锁屏，手机扔在一边，挨着奶奶吃坚果看电视。
　　很快手机嗡声消停下来，沈然眼盯着电视，心飞出屋外，躺在沙发上的手机像一颗石子摩擦着她的心头。坚持了一个小品的时间，沈然“啊”一声，奶奶一惊，嗔怪着冲她胳膊上拍一巴掌，表妹埋头在手机里，送上一记白眼“然然，你发什么疯？”奶奶“啪”给了表妹一巴掌，“叫谁呢？”表妹嗷嗷外婆偏心，从小就不愿叫她姐，就是然然。
　　沈然不接腔，滚进沙发里。啊啊啊啊啊啊啊！引得爸妈姑姑姑父都侧目以目光询问。
　　奶奶冲他们摆摆手，四人也不多言，继续手头上的活。奶奶转脸冲沈然低语：“等谁消息？还是想给谁发消息？大胆主动点，山不动，你便去爬山。”
　　沈然惊起，满脸错愕看向奶奶，奶奶被她的表情逗乐，也察觉出自己的猜测是准确的。
　　“奶奶，你是活神仙吗？”虽然没有直接回答奶奶的问题，也算是承认自己此刻的心理。
　　奶奶笑，脸上的褶子里都写着智慧和通透。“傻丫头，想联系就联系，有些事错过了，以后只要想起全是后悔。”说完用温暖的手抚抚沈然脑袋，再开口时满是慈爱和鼓励“做一件事，切莫先惦记结果。结果好坏为无所谓，享受过程的美好。奶奶做你坚强的后盾，不害怕啊。”
　　沈然心头暖烘烘的，搂住奶奶只顾点头。
　　再看手机，已不是那么扎眼，捞过来，找到周坦的电话名片，仅一秒停留之后拨通。“嘟嘟嘟”屋里太暖，沈然感觉自己要喷火，起身去阳台。
　　“喂，你好啊。”久违的声音从电话那端穿过来，略显干燥。“过年好，周坦。”沈然说。对话停顿几秒，有呼吸声送入耳中。沈然被奶奶鼓起的勇气被呼吸声扰乱打散，举着手机的手丝丝轻颤。再开口时轻颤蔓延到舌头，“我是沈然。”
　　电话送来周坦的笑声，和风细雨般。
　　“我知道，沈然，过年好。”周坦察觉到沈然的不自在，先沈然一步开口“休年假在家吗？”
　　沈然点头，随即察觉周坦哪里见得到，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二人小心翼翼地往前探步，深怕把不坚实的关系踩出冰裂缝。然而沈然的下一句就踩到了雷区，只是当时的沈然并不知道而已。
　　“你在值班还是回家跟爸妈过年了？”说话间耳边响起烟花升空炸响声，沈然抬眼看，“周坦，你那有烟花放吗？”
　　周坦张望四周，这个简单的两居室是毕业之后和同学合租的，之后他搬出去，自己也一直没再找合租室友。白墙、白色系简单家具，连灯光打在面前的树上留下的都是一片刺目的白，晃眼。
　　周坦靠进椅子里，举手背压住额头不出声。沈然以为他没听清自己的话，又重复一遍：“你回家了吗？带我问叔叔阿姨好。”
　　一片沉默，电话中只剩下沉重呼吸声，沈然心生疑虑，正胡乱猜测周坦手边是不是有什么事不方便，那边的声音传过来，很近，近到像是二人面对面，又很远，远到像是从空山幽谷中回荡过来一般，“我没有爸妈，沈然。”
　　沈然的心一顿，一句对不起卡在喉咙，吐不出来。一定是太冷了，冻得自己眼泪都渗出来。再开口时，已经不知道要说什么，“周坦，周坦。”轻喃着。
　　“在的，沈然，我在。”周坦心一惊，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那么坦然的告诉沈然，又觉着刚才的话可能惊着沈然，挠了挠头发。“春节我轮班，没回家陪奶奶。你怎么样？新年快乐。”
　　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经历过哪般才能用如此平静的语气在这样一个节日里说出这般话。沈然心头紧着，空着的手揪着洗衣机一角不放，像是要借一点气力才能消化刚才听到的。
　　“你，”“沈然，对不起。”电话中同时响起二人的声音，“为什么说对不起？”沈然问。
　　“过年的氛围被我破坏了，对不起。”周坦低沉地说。
　　“那你吃了没？”
　　“嗯，在程老师家吃的。”周坦低哑的声音通过手机传过来。那边静默的几秒里，想着刚才在程老师那边，她还是想自己能够遇到一个贴己的人，进出屋里有点烟火气。不知过了多久，又没有多久，电话里传来沈然带着鼻音的声音“我先挂了，奶奶喊我。”
　　沈然察觉到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怕再说下去周坦听出自己哭，沈然不想让周坦听到自己抽泣。这样一个敏感疏离的人，如果感知到自己给身边人带来沉重的情绪，怕是又要缩回壳中，而之后二人的关系将难以再继续。
　　挂断电话之后，沈然抹去脸上泪珠，进去室内。坐定之后奶奶靠过来，拉了拉沈然的手，问：“怎么了？”刚才出去的时候还一股奔向幸福大道的精神气，定是对方泄了她这股气，眼圈红红，出师不利。
　　沈然一头埋进奶奶肩上，搂着奶奶肩头的手紧了又紧。在她耳边喃喃“奶奶，奶奶。”
　　奶奶眼瞅着这般模样的沈然，自是心疼。一把一把的抚着她的头发。表妹从手机后感应到二人的动作，也扑过来，奶奶把她二人都拥进怀中，无声地捋着二人的背。
　　沈然感觉周身逐渐回暖，起身，看见四个包饺子的长辈都不知所以的看向这边祖孙三人，冲他们摆手说没事。再拿起手机给周坦发了一条消息，“刚才奶奶问吃饺子，你吃上饺子了没？过完春节回去我给你带他们包的饺子。”
　　收到沈然消息时，周坦正举着手臂搭在眼上，像是有所感应，手机叮一声，立即拿起，点开。看着这寻常的一行字，泛红的眼中荡起涟漪。
　　“你的微信是手机号吗？”周坦问。
　　“嗯。”说完忙着点开设置更改，因为这个不用于工作，添加好友不能靠搜索手机号码。
　　很快微信通讯录界面显示有新朋友，沈然点开，头像是一片云，像是随手拍的。微信名“坦然一生”。是周坦没错，沈然点击添加。
　　“什么时候回来？”周坦问，“我初三回去看看奶奶，初五回来。如果可以，你回来时我去接你。”
　　沈然既想笑又心疼，苦着脸回复，“初六，你方便吗？不要刻意为我调班！”
　　周坦无声勾起嘴角，还真是不太方便，初五从家里回来，初六要值班。沈然考虑周全，自己也不推辞，跟她直说初六值班。沈然回复有时间再约，随手甩出一个姐姐有空的表情包。
　　奶奶看着沈然表情短短时间内经历了春夏秋冬，猜测事情基本解决，会心笑，凑上来跟沈然咬耳朵“好好相处。”沈然羞赧一笑，端着手机蛄蛹到沙发另一边。
　　到沈然年假结束之前，她和周坦每天都会在微信上聊几句，只不过她再也没提到过他的父母，不仅不提他父母，连自己爸妈都很少说。
　　周坦应该很忙，回微信时快时慢。沈然掌握这个规律之后也不再纠结，发完手机一扔，等着，会回复的。想着又觉得不妥，打开手机点击设置，把手机从震动模式调到铃声模式。
　　沈然从没有如此盼着假期结束，一天24小时觉得多了，最好12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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