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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
一个白衣剑修匆匆而来。隔着万仞极峰,所有人都变成了面容模糊的尘埃,可从他执剑踏风的身影,还是能感受到身上那种处变不惊的从容气度。
这人出现的一瞬间,发疯的祝九羲,竟神奇地安定了下来。
脸上甚至罕见地出现了几分孩子气的喜悦。
他喃喃道:“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可这人温润声线却如利剑般刺了过来,“祝九羲,你太让我失望了!”
祝九羲那孩子气的笑容便冻死在了脸上。
白衣人说:“我曾那样殷切地教导过你,希望你穷时不可欺己,强时不可欺人——你都忘了。”
“我没有!我永远也不会忘!”相识这么久,虞月照第一次见祝九羲慌神,“我只是想向你证明,我也可以有定义正与邪的资格!我想和你比肩而立啊!难道这也是错吗?!”
“你错了,大错特错。”白衣人的声音里是刻骨的沉痛, “你的一己私欲,却给众生带来了灭顶之灾。哪怕你今日翻覆了天地,我也只会站在你的对立面,不死,不休!”
祝九羲呆立原地。那一刻,好像所有的人都成了布景,只有寒风如利刃,从对峙的两人之间猎猎劈过,彻底割裂出两个世界。
过了很久,魔尊轻轻笑了。
他笑着扔掉了手中的长剑,停下了魔兵的进攻,然后敞开双臂,以一种等待拥抱的姿态,向着白衣人袒露出自己的心腹。
——“你说我错了,那我便是错了,大错特错。”
说罢,他向着无尽苍穹高喊一声:“灵修老儿,躲够了就出来吧!这仗,我不打了!”
待局势平稳,神隐多日的天帝灵修终于姗姗而来。
“祝九羲,你悬崖勒马,主动归降于我天界,可知良念尚存……”
“良念?归降?悬崖勒马?”
祝九羲似笑非笑地转过头来,目光含着几分戏谑,但那种来自顶级乾元和魔界至尊的双重压迫感足够令人遍体生寒。
“我可是有条件的。”
“你!”天帝气得脸色青白,这厮莫不是想提出什么自己做天帝的荒谬条件?
正欲驳斥,却听祝九羲慢悠悠地说——
“我只有一个条件,就是死在他的手下。”
他遥遥一指,正指向那极峰下如沧海一粟般的白衣人。
“我要让你们所有人都永远记住这一天。”
“六界皆奈我祝九羲不得。只有林风和,才是亲手杀死魔尊的大英雄。”
……
“林风和是谁?”
祝九羲被十三条青龙筋死死缚住,押向弑魂台的路上,化蝶的虞月照跟在他身边,用只有他们两人能感知出的信香问他。
祝九羲在众生的鼎沸的咒骂中从容地走着,唇边还挂着释然的笑,仿佛不是去赴死,而是在奔赴什么自我成全的鲜花大道似的。
他答:“我师兄。”
虞月照沉默片刻,“是捡你回师门、为你取名字、总是回护你的师兄?”
“正是。”祝九羲答得干脆,“这是我欠他的,我必须还。”
“那是该还,你不能欠人家。”虞月照表示赞同,“这份大礼,足够师兄万万代无忧了。”
祝九羲便说:“阿照,我死了你可别难过。找个乾元重新开始吧。”
虞月照乐了:“我为啥不能找个中庸呢?”
祝九羲也笑,倒是前所未有的轻松,“中庸也好,虽不比我勇武,但这世上能有几人比我勇武,能替我疼你爱你便是最好的……”
虞月照:“是啊。这世上找不出比你脾气还臭的神经病了。”
人之将死,祝九羲乐呵呵地认下了,“阿照。这一世是我负你太多。若有来世,罢了,我这么个死法也不会再有来世了……”
——“不如,我替你算了。”
祝九羲话还没说完,虞月照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
祝九羲愣了:“你说什么?”
“玄清阙是我找来的。”
“……为什么?”
虞月照淡淡地说:“灵修不是个好君主。但你更不是。”
祝九羲摇头低笑,“也许吧,你们是对的。但就算你不去,我师兄也定然会出面的,结局不会变改——你不必为此歉疚。”
“不止是因为这个。”
虞月照笑笑:“我们妖族向来有仇必报,有恩也必报,今日之事,就当我代表沧嶷山众妖还你两百年前的恩情。”
祝九羲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沙哑道:“其实……”
“其实,作为众生之一,我觉得你合该以死谢罪。但作为爱人,我又希望你能活着。”
“答应我,从今往后,绝不可再戕害苍生,好好弥补我们犯下的过错。”
祝九羲闭上眼睛,很久之后,他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虞月照便释然地笑起来:“当然了,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什么?”
山鬼并未说下去,只是翩跹到魔尊身边,然后……轻轻覆上了祝九羲薄刃似的双唇。
像是蝶翼略过荷叶清圆的湖面,这一吻清香、圣洁又恬淡。祝九羲的心脏空了一瞬,再回过神来时,竟看到自己的背影已走出了老远。
而灵魂,则附在了一只蝴蝶之上。
——竟是虞月照动用极限的幻术,在天帝与六界的眼皮子底下,与祝九羲交换了肉身!
祝九羲似乎思绪万千,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想,只是随着汹涌的人潮沉浮起落,唯一能感知到的,只剩下唇齿间一缕清清淡淡的花香。
虞月照的密音被风稍至耳边——九羲,云栀花做的鲜花饼,我带给你了。
这是山鬼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虞月照被天兵死死钉在弑魂台的刑柱之上。
六界陷入一片极致的黑,只有暗涌在墨云之中的雷声,酝酿着风雨欲来的滔天怒意。
虞月照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感知到有人一步步走上前来,手里的引雷鞭铮鸣作响。
这应该是祝九羲的师兄了。
“祝九羲,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我在凛冬里抱回的那个脆弱的婴孩,会落得这般结局。”他的声音听起来悲伤又沉痛,“如果早知道如此……”
早知如此,当初就在雪地里挖个坑把他埋了,一了百了么?
可师兄却说:“早知如此,我当初绝不会因怜惜而纵你太过,也不会让你产生那些绝不该产生的念头。”他顿了顿,继续道:“其实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想用自己的死来为我铺一条后路,可你没有想过,我根本不需要。”
“祝九羲,你死之后,我自会守山千年,赎我教导不严之过。”
这倒属实令虞月照有些意外了。
实话讲,亲手杀死作乱六界的魔头,这该是何等的丰功伟绩,直接封神登仙都绰绰有余,这不正是他们修道者毕生的梦想吗?
就这么……放弃了?
几个念头之间,轰鸣的雷声已由远及近,尽数聚集到虞月照的头顶之上。
天帝最终的审判声从苍穹之上传来——“祝九羲,你可知罪?”
虞月照闻言,嗤笑起来:“天帝老儿,你可知我是为何甘心站在这里?我是为那些无辜之人赔命,却绝不是为了向你低头!我今天就算是死了,我的灵魂也会化作高悬于你头顶的利剑,时刻审判着你的罪行!”
灵修开口,仍是那般庄严,却能感觉到极力压制的怒火:“冥顽不化,执迷不悟,立刻行刑!”
林风和立时挥舞引雷之鞭,随着九九八十一道破空的利响,青紫的天雷从四面八方劈向虞月照!
那无尽的黑夜瞬间变得亮如白昼。
天雷呼啸着落下时,虞月照用尽最后的气力,怀着最后的留恋,向着前方看了一眼。
那是很短的一瞬间。
短到虞月照还没来得及体会,就已经崩碎成无数尘埃。
那也是很长的一瞬间。
长到虞月照清清楚楚地看到,那只蝴蝶飞越人山人海,曳起无数流光,向着这边的方向奋不顾身地飞来。
他便笑了。
可这笑终究没有到达眼底。
因为蝴蝶并没有同自己告别,而是……
轻轻落到了行刑者的衣襟上。
白衣彩蝶,那么鲜明。
虞月照的目光,便有些呆滞地顺着蝴蝶向上看去。
直到这时,他才终于看到了传说中的,祝九羲师兄的模样。
下一秒,难以言喻的诡异迅速攀上心底,与天雷之下的肉身一起炸开到极致——
因为,那个白衣翩跹的如玉君子,就是他自己!
但这世上,不可能有两个虞月照。
或许是虞月照临终的表情太过震惊,另一个“自己”随着虞月照的目光,发现了那只奇异的蝴蝶。
电光石火之间,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突然朝着刑柱上的虞月照飞扑过来!
可已经来不及了。
极致的电光过后,再璀璨的生命也只会成为沉寂的尘埃。
自古以来,皆是如此。
但他仍极力地伸着手,表情极尽悲壮,像是挽留,像是痛悔,像是要在这无数的尘埃里抓到一些什么。
什么都没有了。
——这就是虞月照脑子里,留下的最后一个画面。
也正是这死时没来得及想通的执念,让他在崩碎成齑粉的最后一刻,近乎不可能地强留下了一缕残魄。
这个残魄用了三百年,又近乎不可能地恢复了完整的灵魂和肉身。
他满心欢喜地站在阔别三百年的爱人面前,穿着他最爱的白衣,却只等来祝九羲一声情不自已的“师兄”。
是捡他回师门、为他取名字、总是回护他的师兄。
是一句正邪不两立就能激得他血洗六界的师兄。
是宁愿自己身死魂消,也要为他挣得一份功绩的师兄。
……是永远一袭白衣不染纤尘,眉心没有一点红痣的师兄。
那我呢?我又算什么?
是啊,虞月照就算再迟钝,也终于意识到了这其中残酷的真相。
——“祝九羲,你看清楚,我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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