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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马假日
季先生的话常常让我背后发凉。
谢况戴上了“实验班”这个皇冠,就需要承担“保持优秀”的重量,总有无数双眼睛在注视他。
无怪季先生会生气,但他恐怕还不知道谢况的病情。既然谢况不想说,那我尊重他的决定。
常规的考试我帮不上什么忙,但在竞赛班我或许有能力替他阻挡质疑的声音。
物理竞赛能否获奖,我并不是特别在意,但是为了能在谢况需要的时候,拥有伸出援助之手的底气,我开始在物理这方面上心,继续在季先生眼皮子底下活跃。
有时季先生看着我,欲言又止;我呢,我不看他,生怕那一副冷淡、精明、高傲的精英面孔将我带回那晚的谈话。
其实我很懦弱,畏惧与人争执,即便当时我是那样的不单不亢,事后想想,后知后觉的害怕涌上心头。
现在我跟他相处的时候,只看题目,也只聊题目,有时会搭上路鸣这位“农场主”,想象自己跟山姆大叔去白宫找总统,又或者跟荆轲去咸阳刺秦王。
这种相处方式过于微妙,谢况都看不明白了,那晚放学他心情还可以,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你跟季先生是什么情况?怎么每次你从讲台下来都是一副……刺秦失败的表情?”
刺秦王的比喻就是从他这里来的。我盯着地面,淡声说:“我是秦武阳。”
“嗯?”
“算了,也没什么。”
他似乎猜到了,捻着下颔又问:“那天他找你谈话时都说了些什么?”
我沉着眼皮,三分揶揄地说:“他让我把你还回去,明白了吗,老班长?”
他侧了侧脑袋,困惑地蹙眉:“就因为这件事?”
说得好像我有多舍不得他似的。
“才不是,”我说,“他说话不客气,我听了心烦。”
谢况看向前方,眉眼间的失落如同远处闪过的车灯般转瞬即逝,换以释然一笑:“这样啊,还以为你不肯放我走呢。”
一时我分不清他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以相同的语气回敬:“少自作多情了吧。”
他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日期,又熄了屏幕,将其塞进口袋:“四月已入下旬,还有将近两个月我就要回去了,到那天你打算怎么送我?
我抬眼望向路灯:“大概会像《罗马假日》里那样,就坐在车上,目送你越过转角,然后各走各的路。”
既没有执手相看的深情,也没有欢送会的祝贺,我甚至不会亲自送他到校门口,只是远远看着。够不够冷漠,够不够绝情?
他很久没说话,就在我打算再说点什么缓和气氛时,他忽然开口,声线很克制,像一曲惊世乐章收敛的前奏:“你知道什么叫引喻失义么?
“知道啊。”
“那你认为我没看过《罗马假日》么?”他背向光源,阴影与光交替地落在他脸上,加深了锐利与层次感。
即使位于宽阔的大街,我仿佛置身于狭窄的巷道中,迎面是步步逼近的谢况,他的脚步声在空巷回响,让夜晚泛起涟漪。
与聪明人相处有万般好处,美中不足就是,我藏在话语中的小心思无论有意无意,总能被他看穿。
《罗马假日》里,公主出访罗马时意外流浪街头,被一位记者捡回家中。记者得知公主的身份后,想拍摄公主在罗马的生活以此制作头版新闻;公主亦厌倦枯燥的宫延生活,躲避侍卫的围追堵截。
二人在逃亡中玩遍罗马城,在沿途的风景中栽下爱情的幼苗。但公主明白自己身为皇室的职责,最终主动回归宫廷;记者为了保护公主的名誉,放弃了唾手可得的头版新闻,回归平淡的生活。
我与谢况何尝不是如此,来自不同学校,拥有不同背景,像两条相交的直线,人生的轨迹有片刻交汇再渐行渐远,为了各自的责任让情感做出追让。
谢况的追问,实则在问我,以爱情片做比,是不是因为我喜欢他;又或者,他早已看穿我的喜欢,顺带问一句我是否会像电影中那样抛弃他。
好在这个问题不难回答。
我喜欢他吗?是的。我会抛弃他吗?是,与其说我抛弃他,不如说他离开我。他自有天空去翱羽翔,而我只能停滞在原地,接受注定的前程。
“不是引喻失义,”我说,“我想传达的就是这个意思。”
“行啊,展开说说,你想传达什么?”他说。
我笑了笑:“我还不知道你想问什么呢。”
这个话题就这样有惊无险地跳过了,有些事,还是心照不宜的好。
现在谈喜欢还为时尚早,但古来就有“倾盖如故,白首如新”之说。
所谓白首如新,指与有些人相处,即便和睦到白头也依旧如陌生人般生疏。
而倾盖如故,指与另一些人,哪怕只是初次见面,他(她)能读懂你每一个眼神,明白你每一个小动作后的深层含意,知道你每句话背后的小心机,懂你的幽默、癫狂与暗涌,并做出恰如其分的回应。这一切建立在你们不了解彼此过往的基础上,就好像你们在不同的世界拥有相似的感受。
于我而言,这个人是谢况。
这种感觉以前没有过,以后也不会再有。
回到七中,老师在讲台上声情并茂地讲《滕王阁序》,台下的同学各怀鬼胎,谢况埋头写物理,我摊开书本装样子。
学期过半,我的语文课本依旧洋溢印刷厂的油墨香,拿去退货没准能得全款——现在不能退了,我在“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上画了一个圈。
这句话说的是要珍惜知己。我视谢况为知己,能与他共处的时间只有三个月,还要继续瞒下去吗?
我看了他一眼,来不及多想,我们就对视了。
谢况压低声音:“有事吗?”
我指向书本,开启明知故问模式:“这句话什么意思?”
这句话直译不通,他用笔尖推演历史,交代典故的起承转合,求一个明白透彻。
语文老师巡堂至此,看见我们在讨论与课堂有关的内容,激动得老泪纵横,恨不得向感动中国组委会写推荐信。
十大人物没选上,我们两个“大冤种”倒是向全班同学分享了对这句话的见解,因此,我对“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的记忆更加深刻了。
继“何总”的外号后,班里多了几项捉弄我的玩法,是什么呢?他们路过我身边时,会做出划火柴的手势,更有甚者买了一盒火柴划给我看。
我冷着脸说:“你是卖火柴的小女孩吗?我这里没有火炉,没有烤鹅,没有圣诞树,我也不是你奶奶,别再当我的面划火柴了。”
同学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不久,我桌上又多了几艘纸船,纸船中放了一盒火柴。
我:“……”
也许是他们良心发现,不忍看我一个人在蒙古大草原放羊,周末给我发消息。
摸鱼儿:我这里有一些好康的
我:好康,是新游戏喔
摸鱼儿:什么新游戏,比游戏还刺激,还可以教你登dua郎喔
我携带满头问号,点进他发来的链接,这一进去,差点就出不来了。
是什么呢?这是一位心比岩浆还滚烫的同学给我跟谢况写的同人文,文中的何璟是一位霸道总裁,爱上了冰雪聪明的谢况,整天坐游艇去兜风,还说出了那句妇孺皆知的“男人,你在玩火吗”。
我想起课桌上的纸船,想起那盒火柴,想起他们划火柴时贱兮兮的表情。
脚趾开始施工,我戴上安全小黄帽,啜一口茶,继续读热评。
[不成敬意:写得好,下次不要再写了。]
不消说,这位名为“不成敬意”的扫兴鬼被人喷了,什么“你行你上”“没人逼你看”之类的话纷纷涌现。过不久,有人站出来澄清,这位“不成敬意”是谢况本况。
场面由凌乱变得沉寂,很快又热闹起来。
谢况的同人文多得可以出书,这篇的质量确实一般般,谢况的出场给平平无奇的帖子增添一抹亮色。
我把截图发给谢况,问:这个是你吗?
谢况:是。
我:你什么感想?
谢况:没什么感想。这种情况我见过挺多,如果他们只是图一乐,我没空管;如果有恶意,无非想看我生气,不理他们就是了。这位同学既没有诽谤,也没有造谣,甚至还标明是同人文,跟我以前见过的相比,已经算不错了。
谢况总是这样宠辱不惊,本来我还感到羞耻,经他这么一说,现在的我六根清净,百毒不侵。
谢况:你呢?什么感想?
我:就我看来,感觉这位同学文笔不行,像校运会的加油稿,华丽且无用。
睡前回想此事,脑海中盘旋的不再是尴尬,而是谢况说的“没有造谣”,这不是造谣什么才是?
火柴梗依旧盛行。
抵御嘲笑最好的方法是直面它。回到学校,我当众朝谢况勾手指,说:“男人,你在玩火吗?”
谢况笑而不语。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收到过火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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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姆大叔(Uncle Sam):头戴星旗礼帽,身穿夹克衫,蓄有山羊胡子,指向观众的精神矍铄的老头,是美国权利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