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七章
江晚棠步至霞飞堂,刚及未时,顾氏还睡着。崔妈妈守在门外,见她回来,立时起身将人迎到偏房,又唤来丫鬟奉上茶水,待旁人退下才道,“先头二夫人来过,见夫人睡着留了一会才走的。”
“可有说些什么?”江晚棠拈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温润,入喉正好。
崔妈妈又往杯中添置茶水,“留了话只说若是姑娘得空可上她院中坐上一坐,旁的倒是没说了。”
黄鼠狼给鸡拜年,江晚棠唇边逸出一声冷哼。
她一边放下茶盏一边招呼崔妈妈坐下,崔妈妈一生未嫁,跟了顾氏十数年,忠心耿耿,眼下多事之秋府中可信之人不多,江晚棠也不敢胡乱托付,她摘下腰间荷包,里头装了好些银钱。
崔妈妈惶恐,连忙站起身不敢接过,“姑娘这是折煞我呀!”
“崔妈妈快快收下。”江晚棠塞到她手里,“若不是有崔妈妈在,独留阿娘一人在府中,我是万万不放心的。”
当初跟随顾氏从江南来到京城,彷如昨日之事,眨眼间棠姐儿也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崔妈妈不住叹口气,将手中荷包塞回江晚棠手里,“没有这银钱我也定会尽心尽力照顾好夫人。倒是姑娘多留些傍身银钱,夫人最是担心姑娘在谢府日子难熬,几次与我提起,真真是忧虑难了。”
江晚棠揪了下荷包穗子,眼底多了几分无奈。她与谢行之的婚约,乃是当年顾氏赴京途中救下谢行之母亲才结下的,彼时谢逸明还未官拜太傅之位,江怀远又是新科状元,踮脚努力伸伸手还是能够着门当户对这一说。后来谢家步步高升,江家停滞不前,才众说纷纭。
江怀远出事前,江家本就要退婚,只是这退婚书还未来得及送上谢家大门,大理寺的人倒是先来了。事态往后的发展便失了控,江晚棠至今也是云里雾里,恍如隔世。
一盏茶不到的功夫,湘云从西市回来,厚重的大门吱呀推开,她神色慌张踏入房中,气未喘顺便急急骂道,“真是天杀的敢在夫人药里下毒!”
此事还得从湘云将药方和药渣交给大夫查看说起。
江家虽不是大户人家,但掐指合算总归在京中叫得上名。湘云避人耳目寻了许久才找到一位刚从外地进京的大夫。
湘云一五一十复述大夫的话,事无巨细不敢有所遗漏,说到气头上甚至加油添醋痛骂几句,“一屋子吃煤球的王八,心肝脾肺全是黑的!药方是正儿八经的养身方子,可那药渣却多了一味朱砂。”
朱砂虽安神,但有毒,不可久服。顾氏每日都需用药,二房那伙黑心肝的,估摸着先前失窃也是幌子,就为了将霞飞堂的下人换一批,好方便下手。
崔妈妈大惊失色,反应过来捶胸顿足,“丁香那小蹄子竟是被二房收买了!”丁香进府服侍好些年头,原是前院扫地丫鬟,后来得顾氏欢喜才提到内宅中,如今也是霞飞堂的一等丫鬟。
顾氏生病以来,煎药这活一直交给丁香,未曾转过手。崔妈妈痛心疾首,“枉夫人待她恩重如山,早两年她家中发大水,老父老母都冲没了,还是夫人心善给她一笔银子回家安葬亲人。”
崔妈妈连连叹息,江晚棠心下盘算着,顾氏这药是不能再吃的了,可往江南本家的信才刚刚送出,这当口绝不能叫二房察觉他们已知晓……江晚棠权衡再三,心生一计,冲崔妈妈与湘云招招手悄声吩咐。
此时江府侧院中,李氏闭目侧卧罗汉塌上,丫鬟跪在塌前替她揉足,往日这般惬意李氏当是舒心得很,只今日江晚棠回府,着实叫她不安。
缓缓睁眼,李氏唤来小厮,“霞飞堂可有动静?”小厮唯唯诺诺直道没有,李氏不死心,“那大姑娘呢?”先前在霞飞堂与江晚棠错过,留了话却仍不见当事人过来,临了就派个丫鬟传话,说是身子抱恙就不来了,省得过了病气。
江怀洋进到房中时,李氏正好屏退下人。她本就心神不定,瞧着江怀洋回来,手撑住塌边坐直,连忙追问,“可有见着那沈清安?”
提起这事,江怀洋又想起先前在江晚棠那儿遭的晦气,努嘴呸了一声,“见是见着了,被那臭丫头搅和了!”
李氏皱眉,“棠姐儿?”
“不是她还能是谁!”江怀洋捡起茶壶对着嘴闷头就是一大口,如牛饮水不知好坏。从前还没嫁人时便是个不省心的,独他那朽木不可雕的大哥将她当做宝贝。分明祖上积德才让她捡着谢家这门亲事,偏生她还要挑三拣四闹退婚,幸得有他在,江晚棠才得以嫁入谢家高门,场面难堪是难堪些,可总归比靠着打秋风熬度日子要好。
与江怀洋不同,李氏惶惶不安。从前待字闺中时,高门大院里的脏污见也见过听也听过,唯独没有亲自动手过,她好歹也是官员嫡女,这些事儿何须她出面。如今嫁了江怀洋倒好,什么腌臜都得在手上沾上一层。顿时心生怨怼,李氏抬手在江怀洋背上重重一捶,怒嗔道,“倘若你争气些,我们何至于此!”
宫灯之下,两人脸上光影交错,一半在明布满彷徨,一半在暗弥漫刁恶。
眼下也不知棠姐儿知不知晓,李氏眉头紧皱,连带眼底挤出几道细微的褶皱,若不仔细观察定然看不出。江怀洋出言安抚,语气不屑,“就一女娃娃,能掀起什么风浪。”
说起来,李氏已是半老徐娘的年岁,然保养得宜又因着未曾生育过,姿色犹在,风韵犹存,每每对镜最是令她沾沾自喜。江怀洋搂住李氏亲热一番,五脏却是翻江倒海,他暗暗啐道,不下蛋的母鸡有什么好窃喜。若非李氏天生有疾难以怀胎,当初李家又怎会轻易松口答应二人婚事。又因着娶了这悍妇入门,他不知丢了多少脸面,实在恶气难消。
这些暗流涌动的龃龉被困在侧院之中,府中另一头,江晚棠沿着来时的路出府,犹不放心,轻声细语再三交代崔妈妈好好看顾顾氏。
崔妈妈连连应是,不住感叹,“姑娘真是长大了。”她抬手比划笑道,“记得这么点大的时候还追在姑爷身后跑……”
话音一顿,崔妈妈自知失言赶忙住了嘴,江晚棠只管继续交代事情,甫一跨出府门,掀起眼帘只见崔妈妈与湘云俱是愣在原地,江晚棠轻轻抬头,谢行之正立在谢府马车前。
不知他在此等候多久,积雪消融在他肩头上留下一圈深色,新雪飘然又至。谢行之迎着她的愕然徐徐上前直到她跟前,一边替她系紧斗篷一边温声说明来意,“今日国子监的同窗在附近举办雅集,我想着你应是还没回家,便过来瞧瞧。”
冷了三个多月,任谁都不是铜墙铁壁。谢行之原是心灰意冷,只那夜与她离了近了,从前的回忆又同潮水一般倾泻而出,竟是再也止不住。谢行之想了许多,他定然是做错了,往后好好弥补她便是。
身随心动,谢行之替她戴上兜帽,手下动作温柔,一双黑眸在这冬日中好似潺潺春水将人溺在其中,“外面下雪了……”待做完这些,谢行之又向崔妈妈作了一揖,身后灵竹及时将礼品递上,便听见谢行之解释道,“天色已晚就不便叨扰,行之改日再正式登门拜访母亲,还请崔妈妈代为转告。”
崔妈妈惶恐,匆匆接过礼品又福身行了一礼。江晚棠仍是恍恍惚惚,任由谢行之牵着她离开江家。
两人同撑一伞走在宣南大街上,谢府马车跟在二人身后,湘云和灵竹则走在马车旁。
眼前此情此景,湘云喜上心头,脸上笑意几乎按捺不住。灵竹笑话她,“湘云姐姐快把口水擦擦,莫让主子们瞧见了。”
湘云睨他一眼,嗔道,“你这小屁孩懂什么!”
灵竹与湘云年岁相仿,然身量生得小,与湘云并行倒像个小儿一般。灵竹拢了拢身前书袋,心里嘟囔,他怎么不懂,公子天天惦记着少夫人,每日国子监下课非要绕远路从听雨轩回静思堂,就是为了看少夫人一眼。
谢行之的心思,静思堂上上下下都知道,他也从不遮掩,只无奈江晚棠一直拒他于千里之外,能得此刻宁静,谢行之欣喜若狂却又不敢表露于色。
两人踩着咯吱响的积雪前行,雪水渗进鞋里,方寸之地顿时生起丝丝冰凉,叫人格外清醒。
良久,谢行之率先开口,“母亲身体可好?”
江晚棠点点头,只挑了无关紧要的说与他听,倒不似以往那般老死不相往来。谢行之笑了笑,忽而瞧见不远处的甜果铺子,他顿足微微俯身柔声道,“等我一会。”旋即将伞塞到江晚棠手里,往那甜果铺子跑去。
灵竹瞧见谢行之跑开,下意识抬脚跟上,湘云拉住他,故作高深道,“你就莫添乱了。”灵竹挠了挠脑袋,湘云翻了个白眼,仰头往甜果铺子方向点了点,示意他看过去,灵竹抬眸,恰好看见他家公子拎着一串糖葫芦走了出来。
江晚棠也瞧见了,谢行之一步一步朝她走来,手上那串糖葫芦在这飘雪纷飞中霎时成了一抹刺眼的殷红,将她眼睛扎的得生疼,眼角几欲冒出泪花。
她伸手递伞,将他与飘雪隔开,开口时声音带着低沉沙哑,“快些进来,莫着凉了。”
谢行之此刻脸上笑意粲然,说话的语调格外轻快,“还记得清水巷那个货郎吗?就是这儿长了痦子的那个。”他用手指了指身后,那满心的欢喜藏都藏不住,“他把这铺子盘下来了,还是做着以前的营生。”
清水巷离宣南大街不远,谢行之说的那个货郎江晚棠自是记得。幼年时,谢府也在宣南大街,就在江府的斜对面,那时谢行之母亲尚在,又因着娃娃亲的缘故,两家走得近。
幼时的江晚棠生得粉雕玉琢,谢行之到哪都要带上她,就差拴裤腰带子上,宣南大街上谁家不晓得谢家小公子有个小媳妇叫江晚棠。
谢行之嘴里说的那货郎是在他们八岁那年从外地来京做生意的,其貌不扬,倒是手艺不错,做得一手好吃的甜果子。
年轻货郎也是头一回在京中营生,谢行之买了一包芝麻糖,也不知与他说了什么,那货郎竟白送他一串糖葫芦。那天,八岁的谢行之也如方才那般,拎着糖葫芦朝她飞奔而来,脸上笑容比那阵的盛夏还炙热,不管她喜不喜欢,一股脑将手里吃的全塞给她。
谢行之还说了好些话,江晚棠只听进几个字,她不由自主接过那串糖葫芦,一声声“晚棠”如飘落的飞雪吹进她耳里,她略微抬起涣散的双眸,眼前的谢行之与记忆中那个八岁稚嫩小儿的脸重叠在一起,他双唇翕动,神情诚恳,
“我们重新开始,可好?”
几百米开外马车上,帘子撩开一角,沈清安半张脸隐没在暗处,面无表情,眸光尖锐凛冽,半响才打落布帘,沉声吩咐,“回官署。”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