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雪剑

　　夕阳西沉，远山吞没最后一丝余晖。

　　“纪方禹并不是我的父亲。”纪珩倚着门框，神色疲累，“我是个孤儿，五岁那年被纪家收养，纪家对外便称我是私生子。他们可能以为我那时年幼，记不得什么事，但其实我什么都记得。”

　　“我记得姐姐长我四岁，先天体弱，我第一回见到她时，她的病就已十分严重了。她性子很孤僻，总是一个人待在房里，终日却只是足不出户，连阳光都不曾见过几回。她似乎不太喜欢我，可也不讨厌我，或者说她待人待物总都是这样冷淡。有时姐姐也会教我读书写字，我习武以后，常常是我在院子里练剑，她就在屋里看书，从窗口望着我。”

　　陆凌绝闻言，不禁道：“想必她心里也是极渴望一具健康的身体，能像寻常人一样。”

　　纪珩道：“可惜姐姐的病古怪，没有大夫说得出她到底得了什么病，只说她体质极差，四肢羸弱无力，不仅不能习武，就连平时走路都只能以轮椅代步。直到我十岁那年，纪夫人在某一天夜里带着姐姐离开了纪家。”

　　白无常若有所思：“这位纪夫人，便是当年九龙山何二姑娘？”

　　九龙山二师姐何殊也曾是颇有名望的女侠，为人直率爽朗，武功虽算不得顶尖，但也有所小成。当年她与纪方禹成亲时，多有人觉得是下嫁，毕竟纪方禹从资质到品性无一不是平庸。何殊却不甚在意，婚后一年生下女儿，重又过上了从前的女侠生活，好管江湖上不平事，倒是纪方禹待在家里操持家事看顾孩子。

　　陆凌绝道：“这位何夫人为什么要带纪姑娘离家？”

　　纪珩面色霎时变得苍白，他瞪着眼睛，怔怔道：“父亲对我说，夫人是因为性格不合，不愿再过这种被家庭所束缚的生活才离开。他对所有人都是这么说，我一直都信以为真，直到……直到几个月前我又见到了姐姐，我才知道当年夫人她离开的真正原因，姐姐得病的真正原因！”

　　白无常沉声道：“说下去！”

　　纪珩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姐姐的病根本不是什么病，而是服用西域秘药‘鸠血’所致。纪家自先祖纪无庸后便一直没落，再无那样的剑道天才出世，父亲一心想重振纪氏荣光，居然从西幽明讨得这种禁药。传闻‘鸠血’虽至毒，可服药之人若是能活下来，便可脱胎换骨，重塑天赋。姐姐虽活了下来，却并不像传言那般，而是变得虚弱无比。此事夫人当然不知，她常年在外，后来姐姐忽然病重，她也只以为是患了某种怪病……如何想到有人居然能对亲生骨肉下此毒手！

　　“如果仅是如此，恐怕姐姐也只会作为一个普通人过完一生。可不久后有一天，一个怪人出现了，他自言从西幽明而来，他告诉纪方禹，姐姐是万年不遇的体质，服下‘鸠血’后不死不生，正是天赐之体，她的血液已然成了另一种至毒之物。这毒自‘鸠血’而生，又与它不同，若使用它炼制得当，会制出更加稳定的药，能使平庸之人变得优秀，天资聪慧之人更上一层楼。这样的药一旦出世，纪家何愁不能重铸辉煌，甚至主宰武林？”

　　真相被道明，三人一时皆是静默。陆凌绝犹在震惊之中，震惊过后，便是对纪小姐的怜惜。被父亲当作工具一般试药制药，这一生都不能活得肆意，而她原本也只是个普通孩子，却因父亲那疯狂的偏执，成了这般模样。

　　白无常却不为所动，只淡淡道：“可何二姐最后还是发觉了，否则也不会带着纪姑娘离开。既然如此，那纪方禹后来又是如何找到纪姑娘，迫使她献血制毒的？”

　　陆凌绝听得她所说，知道白无常并未全信，于是也转向纪珩，欲听他解释。

　　纪珩道：“我只知他一手创立了暗雨疏风楼，收姐姐为徒，至于旁的，我与姐姐分别多年，她待我如同生人一般，什么也不愿对我说。若非我前些时日偶然与她重逢，恐怕到现在我仍旧一无所知……那些事也是我旁敲侧击才自行查出。我还知道，当年那西域人就是如今的舒管家，他用药控制了许多人替他们行事，用活人试药也是他和父亲的主意。”

　　陆凌绝思索道：“所以你特地约我比武，是否也是被逼迫，好趁机对我下药？”

　　纪珩急道：“父亲的确要我给陆姑娘下毒，可我并没有那么做！但等管家和父亲都到了，若是知道陆姑娘你并未中毒，一定会亲手杀了你的，所以陆姑娘，你……你还是走吧！”

　　白无常微挑眉头，道：“你放她走，我却要留在这里？”

　　纪珩讷讷道：“不一样的，陆姑娘不跑便是死，但厉前辈已经中毒，在这里却反而没有性命之忧，等你的毒伤被医好，我再另寻法子，送你离开。”

　　陆凌绝见他不似说谎，心中一动：“你若是就这样放我走，难保他们不会怪罪于你。”

　　纪珩怔愣片刻，道：“还请陆姑娘从背后将我击晕，到时我便说是一时不乘，被你逃脱了。”

　　陆凌绝看向白无常，只见她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于是应道：“如此也好。”她双手轻轻一挣，“扑簌”一声，那绳索应声而落。

　　她不知何时已暗中挣脱了，若纪珩不打算放她走，想必她也自有法子。

　　陆凌绝转了转手腕，气定神闲：“得罪了，纪公子。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有两个问题想问。”

　　纪珩惨然道：“知无不言。”

　　皎白月光落在陆凌绝的半边侧脸上，却显得那另半边脸愈发的暗：“舒管家现在何处？被他所控制而杀人的江湖人又有哪些？”

　　纪珩苦笑道：“陆姑娘不问，我也要告诉你的。只是我却有个不情之请。”

　　陆凌绝道：“说来听听。”

　　“姐姐虽只是制毒，不曾动手杀人，但她的存在也不能叫天下人知道。”纪珩轻声道，“届时不论谁问起，不论是要她做什么，都还请陆姑娘多多照拂。”

　　陆凌绝注视着他的眼睛。那双眼里蒙着淡淡灰翳。

　　“好。”她应道。

　　一阵风忽然吹过，今夜月凉星稀，树影漆黑如墨，夹竹桃花瓣飘落溪水中，零零散散地随波逐流。

　　一个人影沿溪岸走着。那影子身形匀长，乌发披散，看似走得不快不慢，可步下轻灵，一丝脚步声也无，转眼间却已踏出百步。这等轻功之下，人影数度呼吸间便走到了树林边缘，没了树的遮挡，月光便直直落在那张白皙秀致的脸上。这人当然是陆凌绝。

　　如今一切似已明了，纪方禹私通西幽明殿，为再造纪无庸的神话竟杀人试药，他的女儿更是受困多年，成了制药的工具。可陆凌绝心中却觉得隐隐不安，白无常的计划是否太过顺利？她如今孤身陷于敌营，可否全身而退？纪珩为何轻易将她放走，他在这事件中，究竟又是处于何种境地？

　　思虑纷纷，然而一时之间也得不出结论。陆凌绝暗叹一声，足下却不停歇，直往城内走去。

　　夜色愈浓，应天城中各食坊酒肆皆点上明灯，街头巷尾行人如织，喧闹嘈杂竟比白日更甚。而这一片人声鼎沸灯红酒绿，便更显出白马客栈无人踏足的冷清可怜。

　　秦无厌为自己倒了杯酒，轻叹一声。今夜客栈无人，他独自于这寂静中自斟自饮，坐看明月，倒也不失为趣。

　　酒已喝到一半，却在此时传来一阵敲门声。秦无厌掀起眼皮，像是早已知道来访者何许人也，慢悠悠道：“进来吧。”

　　黑无常毫不客气地推门而入，边走边道：“你倒是悠哉，这节骨眼上还能喝上一壶酹江月。”

　　酒是好酒，且是万中无一的好酒。江湖人皆知白马客栈秦掌柜不通武艺，亦不懂什么暗器毒药，只有一样长处：擅长酿酒。“酹江月”便是秦无厌最为得意的作品，可惜这酒产量稀少，莫说寻常客人，便连那些江湖上有名的大侠高手来了，轻易也喝不得。然而此刻这珍贵的“酹江月”却在壶中，被秦无厌一杯一杯地喝净了。

　　“哎，给我留上一口。你这酒平常要喝上一次可是难如登天，怎么，难不成是都特意藏起来了，想独自一人享用？”黑无常调笑道，“真是好小气，枉我同你这些年的情谊。”

　　秦无厌斜睨他一眼，道：“我一个做生意的，跟你无常司有什么情谊。要喝就来喝，要说什么便说什么，左右我今日无事。”

　　闻言，黑无常倏地轻笑起来，直截了当问道：“她那日来找你时，同你说了什么？”

　　秦无厌避而不答：“你特意前来，难不成只为了问这事？”

　　黑无常道：“我猜是她叮嘱过你，不能告诉我。”

　　秦无厌不置可否：“本公子向来信守承诺。你既然已经猜到，又何必来问？”

　　“总要问一问的。”黑无常淡淡一笑，“罢了，我也不为难你。倒杯酒吧。”

　　秦无厌替他斟满一杯“酹江月”，黑无常默默饮尽。此时惟余风声穿堂而过。

　　片刻后，秦无厌开口道：“暗雨疏风楼的案子，可有进展了？”

　　黑无常抬头望了他一眼，似是极为诧异：“什么时候秦大掌柜也会过问江湖事了？”

　　秦无厌冷冷道：“借我的地方，闹出这么大的事，便是问也不容许我问？”

　　黑无常忙笑道：“哪里的话，秦掌柜问便是了。”

　　“……况且此事已闹得沸沸扬扬，若是不能尽快查明，恐怕有损武林盟、无常司往日形象。再者我与慕容澈也算是有些交情，飞霜刀法就此失传，也算是这些年来武林中最憾事。”

　　黑无常道：“暗雨疏风楼行事极为隐秘，或者也可说在此事之前，他们从未有过行动，江湖上知道其存在的，不过寥寥数人。且若不是因为那舒管家出身于西幽明，而西幽明与中原武林之间又是如履薄冰……无常司甚至不会多花一分一毫心思。”

　　“那位舒管家我倒是有所耳闻。”秦无厌道，“明面上是枚西幽明的弃子，被放逐之人。”

　　“若真是枚弃子，西幽明又怎会几次三番冒险与他联络？”黑无常面上仍是慵懒笑意，“这位舒管家的真实身份，是西幽明特意安插在中原的一名密探，只不过他与那暗雨疏风楼中人奉行着同一条宗旨，便是低调。如此低调了数年，无常司险些真将他忘了，好在他这回终是忍耐不住，一出手便搅得这江湖中腥风血雨。”

　　“如此看来，他与秋梧桐等人应当也只是相互利用罢了，舒管家提供秘药‘鸠血’，秋梧桐等人再寻活人试毒……”秦无厌道，“可我有一点不明白，何必非用那些名人来试毒？”

　　黑无常自然听出他言下之意，淡淡道：“或许在我们目不能及之处，早有许多无名尸骨。”

　　秦无厌听罢默然。

　　黑无常不再说话。饮下一杯又一杯“酹江月”，他的眼神却依然清明，秦无厌看着这双眼睛，恍惚间竟以为仍是多年前，他与此人初相识时。

　　他斟酌再三，道：“她如今生死不明，你难道就一点也不担心？”

　　黑无常道：“担心又有何用，她既然已经做出选择，那么我便只能相信她。若是不幸……”他低头凝视着手中酒盏，忽然笑了起来，只是那笑意苦涩，“也是她所求如此。”

　　“我还记得第一回见你的场面，”秦无厌把玩着手中小巧玲珑的酒樽，回忆道，“那时险些就要被逐出中原的人，如今居然成了武林盟麾下不可或缺的黑无常。说起来你的真名，我似乎都记不清了……”

　　他已略带醉意。若是在平日，这般敏感的话题他根本不会提起，他与黑无常相识多年，深知此人最不喜旁人提及他过往。然而在这个微醺的静夜里，他终是打破了禁忌。

　　黑无常默了一瞬，只道：“你喝醉了。”

　　秦无厌微怔，旋即失笑道：“罢了，是我说错了话。不谈这些了。清明公子呢？他不曾与你一道？”

　　黑无常失神片刻，道：“清明？他寻人去了。”

　　“哦？”秦无厌不禁诧异，“他那副对什么都兴致缺缺的模样……是去寻什么人？”

　　“管家。”黑无常将一杯酹江月一饮而尽，淡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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