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复杂
雷潜在去鱼圈的路上遇到了一个想也想不到的人。
白色道奇从孝城大道和广宁路的路口开始就一直坠在雷潜车队的最后一辆车后面,雷鸣不着痕迹的瞥向后视镜,连续好几次,雷潜在后座低着头手机刷到飞起,根本不曾发觉。
他从没去过鱼圈的新嘉乐——实际上他哪个新嘉乐也没去过——不认识路,也就不知道雷鸣中途为了确定道奇的意思还特地绕了一回远。
车停下来,他还以为到了。
但没人像往常一样过来给他开门。他也不是性急的人,耐心回完两封邮件,又多等了好几秒钟才意识到不对劲,扭头一看,好几个人立在他车门外,堵的严严实实的,目所能及,看见的都是雷家那身标准黑衣的后腰。
他心里不免咯噔了一下。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想起许系舟跟他说的那些话。
他其实明白的,那绝不是吓唬人的空话。
雷潜曲起两指,叩响了车窗。防弹玻璃敲起来声音闷到几乎听不见。但雷鸣还是听见了,立刻弯下身来。雷潜直到看见他的脸,才敢降下三五公分的车窗。
外头的热气立刻扑杀进来,粘在他额头上,半边头发都跟着变得滚烫。
“怎么回事?”雷潜问。嗓音混入窗外盛夏自有的吵杂里,咻地散作一缕凉烟。
“严家人。”雷鸣回答,神色如常,还是那副冷静的像个机器的样子,看来不准备大动干戈,“想说几句话。”
那就是看雷潜的意思了,完全可以置之不理。但又是不是有必要这么下人家的面子?
“严家?”雷潜的神经绷紧了。严敏必定是这个家里最恨不得他赶紧去死的人。很多年过去了,不知道她还是不是记忆里高高在上的那副德行,看他仿佛看一根枯死的狗尾巴草:“不是严敏吧?”
“不是炉桥的人。”雷鸣回复,“是严家。”
严家可比雷家人丁兴旺。老头子走是走了,但严敏还有一兄一弟。哥哥严肃有个女儿——如果没有雷沛这一出,搞不好也是他的“佩珊”之一,但是雷潜心里清楚,前提一定是雷沛这个人从来都不存在——叫严艺可,还有一个比雷潜小挺多的男孩是外头人生的,去年才刚抱回来,可能才上小学,叫严正可;弟弟严穆的是两个儿子:严予可,严立可。如果没有雷沛,严肃也没生女儿的话,这俩里头必定也有一个要成为他的“老婆”。
想想就头痛。
不知道是这两个里头哪一个。
他是说今天来堵他的。
总不至于是严肃和严穆自己来了吧。雷潜对上一代这帮人行为的理解,主要都是看雷楠笙。派头讲得比谁都足的他们,不大可能顶着大太阳出来追一个小辈的车。
就算他是雷潜也不行。就算他代表雷家也不行。
严家主要的生意几乎全都是围绕着地产的,有好几个集团,严立可自己还在海省参加了填岛,投了不少新农和新旅游。
房地产爆雷也不是一日两日,海省荒了三年如今也算触底反弹。总不会是来讲这些的。
雷潜于是问:“哪一个?”
“严立可。”
果然是更爱折腾的那一个:“让他来。”
雷潜不可能下车。严立可只能学之前的雷鸣,弯腰站在车外说话。不过他倒是不怕晒,也不用人撑伞。可能是有专门美黑之类的爱好,整个人的颜色在一堆保镖里也是鹤立鸡群。
更衬得本来就冷白的雷潜愈发白到发光。
严立可把墨镜也摘了,十足客气。但他不喊雷潜少爷,开口就是:“潜哥。”
必定是之前也这样叫雷沛。
很亲近。
“还记得我吗?”他说,“小时候我们几个……还有何文麒,打架还打破过头。”
不记得。有没有这回事都两说。
雷潜就正直到不行的说:“不记得。”
严立可也没变脸,还是笑嘻嘻的:“还有余晟睿呢……人现在都没了。”
余家彻底没人了。
富贵总归是有代价的。
雷潜突然问:“谁的头打破了?”
严立可愣了一秒,马上回道:“我呀。”
他指着眉毛上面一道凹进去的疤,也不管雷潜看不看。倒不是吓人的那种,但一看就知道是道疤:“我呀。就是潜哥你拿石头砸的啊。”
这还赖上了。
雷潜笑笑:“那真对不起啊。”
“唉别别别……”严立可也乐了,露出一口不怎么白,倒也谈不上黄的牙齿,“本来也不是要扔我,就是扔偏了。小意外。”
“本来我是要扔谁?”
“沛哥吧。”
雷潜都笑出声了。这严立可还挺有意思。
那还真是对不起啊。雷沛。
严立可也跟着笑,好半天冒出一句:“潜哥。我和我哥带人签的帐,都平了。以后不会晚过月底,不给潜哥添麻烦。”
严家有意思是,竟然都是女人更厉害些。严敏不用说了,恐怕是各种意义上的“厉害”。严予可和严立可还在爬这些“小买卖”混日子,严艺可那边已经做稳了这代严家真正的主事。
也就是说,现在严穆手里的东西,并给不了他的亲儿子,更大的权力最终还是要交给自己的侄女。
就这个?雷潜心想。这种事不值得特地来找他一回。如果严家有个别人想私改队形,这种态度还不如不改。
但他不说话,也不看严立可。由始至终连头都没动过。
“我姑姑。”严立可接着说,“……可能有些不像话的想法……还得潜哥多担待。”
“有多不像话?”
“……”严立可没说话。倒是很谨慎地看了一眼雷鸣。他显然知道之前跟雷沛的是雷鸣,见的多了,很熟悉。可是雷沛死时偏偏雷鸣不在,这里面不确定的东西就太多了。
雷潜第一次抬头看人。也就是在严立可黢黑的脸上瞄了一下。想了想,又敲了窗户。
雷鸣听见这一声就转头带着人,包括严立可带来的司机,往外退了有七八步。
车窗边上一时间只剩下严立可一个人了。
他于是说了此来可能最要紧的一句话,他说:“主要看雷叔的态度。”
雷潜之后一直都在想着这件事,陈志力跟他说了一大堆废话,他没听进去几句。但他的脑子是是用大几百个风投项目练出来的,多少已经养成了独立运作处理信息的能力:严家内部并不是一条心,严敏至少还没得到所有人的支持;机会主义者的严立可已经被排除在严家核心权力范围之外了,即使现在还是他亲爸严穆做主;余晟睿是谁;陈志力这个人讲话没有重点。
“严家人经常来这玩吗?”一句话就把喋喋不休的陈志力问哑巴了。
“……没,没有啊……”看得出来,陈志力是极力想要装作不明所以的样子,只可惜装得很不成功。他必然有他自己的想法,脑子里百转千回,新少爷要对付旧少爷的母家,这难道还算是什么稀奇的事么?
“呃……严……不在我们这边的。”他想明白了,干脆主动提供信息,“主要还是美乐门,在凤凰和爻光城。”
雷潜看了他一眼:“能拿过来吗?”
“能。”陈志力立马说,“没什么不能的。我和……我这就让人过去一趟。”
“不需要那么麻烦。”雷潜说,“告诉我是帐都是谁签的就行。”
回到简正中路,他在灵堂里找到了许系舟。
但一进来其实是空的。灵堂。只有正头雷沛的遗像,颇有几分相似的脸,看得雷潜浑身难受。
“在这呢。”隔着一道屏风和白布就是后堂,许系舟的声音从里间传出来,多说也就七八米的距离,鼻音听着都不那么明显了,但更像是潜在水里跟他讲话,有种奇怪的生闷。
“……”雷潜憋着气,显然是不大情愿的。
老半天才磨磨蹭蹭的进去了,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一进去就感觉阴森森冻得膝盖骨疼。
果然棺材里只有个骨灰盒,不知道是什么做的,雷潜也不大可能懂这些,反正有一眼看上去闪着锃亮的光。
“……”他停在许系舟身旁不足一米,听脚步是罕见的无措。眼神也没处安置,就对着那个骨灰盒,好一阵口干舌燥。
“我知道你对你哥没什么感情。但是明天就埋了。”许系舟说,“就看一眼吧。”
“而且在这说话,反而清净。”他揉搓着棺材内衬的白色缎子,“真心里有鬼的人,还不大敢到这里来呢。”
“你又想试我啊?”雷潜一愣。谁在这里躺着他都不想来。跟他心里有没有鬼不相干。
“那倒用不着。”许系舟上下看了他一遍,嘴角向下,多少是对他这没有自知之明的惯性自信感觉有点无语,杀鸡用什么牛刀?“只是想确认一下,看你想好了没有。”
“你怎么知道我想好了?”雷潜说,“我没想好。”
“你肯定没想好。”许系舟哼笑,“再给你一年你也想不好。前提是你能活上一年。但是你是玩投资的人,风险和收益是正比的,你不至于连这种帐都算不明白。”
雷潜只肯同意一半:“也不完全是。毕竟收益是固定的。”
只是start键从来就不在他手里。莫名其妙入了局,中途想跑也没办法硬退游戏。
而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能活着。
可是能活着还不足够吗?
今天之前,他本以为雷家总有一半人希望他能活。但现在看来,可能还不到一半。
雷沛也是吗?雷沛活着的时候也是吗?
雷楠笙眼里最重要的到底是什么呢?权力吗?雷家吗?早晚要放下的。他都要死的人了。雷潜不懂他,但又觉得他做的所有事情,都有一套非常特殊的逻辑,一以贯之,从未改变。应该很好懂。但就是很难懂。
他可以为了雷沛的位置坐稳,让雷潜做二十几年的隐形人。他也可以为了让雷潜的位置坐稳,拿雷潜自己做诱饵,等着一个两个的严敏跃出水面。
所以真的很矛盾。他似乎是在乎雷潜的死活,但又没有那么在乎。雷潜对他而言,无非是这个标靶的位置,必须要有个人坐在上面挡刀而已。雷楠笙在他几十年漫长的、对雷家密不透风的统治时光里,不断用血浇筑出的“自信”——这才是真正的“自信”,雷潜的那些跟这一比算个什么——甚至是傲慢的。他就是觉得他可以。无论是用雷潜对付不安于室的严氏,还是把雷潜绑成一块吊起的肉骨头,妄图引出更多的狗。
他就是可以。操纵一切。
他就是可以。天赋的权利。
如果不是雷潜确实查证过,他简直要怀疑雷楠笙是不是还有多余的儿子藏在暗处,可以随时拿出来做新的“消耗品”。
但就是他这确实的,确确实实的,唯一的儿子,更证明在雷楠笙眼睛里,从来没有什么是比他本人的“意志”更重要的东西。
雷潜此生也算见识过许多垃圾都不如的富人。但雷楠笙始终是最自私的那个。没有之一。
他有心想劝许系舟不要难过,又觉得他不说许系舟也应该懂的:在雷家,做雷沛,死了兴许真不是件坏事。
但他还想活着。活着且想继续活着的人,实在没有劝别人看淡生死的立场。
到此刻他才真实地意识到,他们一直站在雷沛的棺材前。雷潜品品了他脑子里这些那些说不出口的话,只能继续不适的沉默:“……”
而许系舟就像在背后长了眼睛,不必看他,就明白这尴尬的缘由:“没所谓的。”
“他死都死了。”他说,“听不见的。”
那么大个人,烧成灰才四五捧。没所谓了。
“你做好准备了吗?”许系舟深吸了一口气,鼻息间全是前堂烧的香浓重的檀味。他站得久了,早已经不觉得刺鼻了。
”差不多吧。”雷潜先答再问,“看你指的是什么了。”
“见严敏啊。”许系舟转过头来,“你可能是真的没动雷沛。但她可是真的会动你的。”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