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琴]长夜破晓

　　10.

　　左耳方向的第一声轰响传来时，横躺在硬地板上的黄泉川感觉自己模模糊糊地有了意识；而不久后右耳方向再次传来轰响时，几乎停滞的身体运转起来，她努力抬起了沉重的眼皮。
　　观察环境、确定自己在面对什么是要做的第一件事。
　　头上没有罩头套，手腕也可以活动，没有被铐住的感觉。能看见两双穿着和警备员的装备很相似、但有细微不同的鞋子的脚随意地搭在地上，看起来那两个人是坐在什么东西上面。她躺着的位置似乎是地板，但地板在幅度不小、但并不异常地晃动。
　　黄泉川做出了判断——她正被关押在某艘船上的一个房间里，看守至少有两个人，大概率是警备员正在追查的那个组织的成员。虽然不知道背后的人出于什么目的要把自己绑架到这里，但目前来说，她应当没有生命危险。
　　问题也有几个——以“讯问”的名义把她抓走后，按照正常的程序应该关在总部才对。这些人不顾遮掩把自己带到这个地方的目的是什么？会是为了要挟某个人……或是某些人吗？
　　刚刚的轰响又是怎么回事？有人袭击？是敌是友？如果是伊东那小子带着其他人莽莽撞撞地冲了上来的话，倒该说不愧是她队伍里的成员，但是这样一来想收场可就难得很了。
　　不过，行驶中的船舶上这么大的响动，或许不是私自行动的警备员小队能搞出来的。反而更像是能力者……
　　……比如说，一方通行？
　　“她是不是醒了？”
　　“看着是。给她点吃的，‘上面’说过了现在还不能让她死掉。”
　　突然而简短的对话过后，一双脚踩到了地上，接着眼前的光线被挡住了，一个穿着跟之前见到的那个组织的成员一样的装甲的男人抓着黄泉川的手臂把她拖起来，往她手里塞了一包像是切片面包一样的东西。
　　黄泉川转动僵硬的脖子，抬起头看着眼前陌生的男人，随后又把目光移向了坐得笔直的、刚刚说话的后者——
　　“好久不见啊，田岛，刚刚听到声音的时候就认出是你了。”
　　头盔遮掉了大部分面容，但共事过几年的前同事的体型和声音实在是难以忽略。三年前由于长期过激体罚学生导致学生能力暴走而被立案调查的前警备员坐姿端正得跟之前任职国文教师时没什么区别，甚至从容地向黄泉川颔首致意：“好久不见，黄泉川老师，真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见面。”
　　但是黄泉川很清楚，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或者应该说，从一开始也不是同路人。
　　“是啊，本来以为会是在探监的时候再见。”黄泉川盘腿坐好，撕开包装袋咬下一口面包，吞下去后才问道，“顺便问一句——这里边没下毒吧？”
　　“当然没有，作为‘人质’的您还有存活的价值。”
　　刚刚递来面包的男人后退到之前的位置坐下，似乎有点紧张地看了田岛一眼：“跟这个女人没必要说那么多吧？”
　　田岛摆了摆手：“又不是什么机密事项，再说了，这位黄泉川老师可是探知欲十分强的、十分敬业的人，与其听单方面的聒噪，还不如坐下来聊一聊。”
　　也就是说，她猜中了一半；而在此之外，这些人根本没打算真让她活着从这里离开。
　　无用的慌张只会影响判断和行动，黄泉川摆出一脸赞同的表情点着头：“当年明明不是一个小队，没想到你对我还真是了解。该说是‘恶名远扬’了吗？啊，对了，你们现在从属于什么组织？”
　　“「惩戒处分」——简称DA。”体罚教师没有被头盔遮挡的嘴角轻松地扬起，简直像是老朋友怀旧一样，“虽然是身处暗处之人，待遇和你们警备员没法比，还要遵守相当严苛的规定，但在实现「正义」这一点上，受到的限制要少很多。”
　　黄泉川不客气地插嘴道：“就像是通过殴打和精神施虐干扰学生能力的提升？”
　　田岛微笑着，而那个看起来要年轻几岁的男人已经猛地站了起来。
　　“你在嘲讽DA吗？！我们不会对‘学生’出手，要清除的仅仅是‘害虫’，只有这样才能实现「正义」！那些有着超能力的害群之马难道还少吗，像是被通缉的那两个少年犯，放任他们到处乱跑会导致多少惨剧？如果没有趁他们还弱小的时候就把他们扼杀在摇篮里的话，那么只有焚化炉才是他们最终的归宿！”
　　简直像是要说服他自己一样流畅而激昂地说着这种话。
　　相比从担任教师开始就持续性挑选胆小怕事的学生偷偷施虐的田岛，更像是因为冲动犯下某些错误后，为了避免内心的折磨才用这种所谓的“信念”洗脑自己。
　　不过，这样的人才能勉强算是“有救”啊。
　　“确实那些孩子强大的力量让人忌惮，但是啊，说到底还是‘孩子’吧？犯下错误的话当然应当受到惩罚，但那不是为了消灭他们，而是为了纠正这种行为后，让他们回到正常的生活当中。”
　　黄泉川怜悯地看着这个年轻人，嚼着面包感受着地板上再次传来的、似乎比刚刚更重的轰响。“小哥，虽然我之前不认识你，但是从现在这种表现来看，你该不会是在嫉妒、在试图报复那些‘能够重新开始’的孩子们吧？”
　　田岛很适时地接口道：“怎么会有那种可笑的想法，对吧，西冈？”
　　“……是、是这样没错。”年轻人说着重重倒回了原本的位置上。
　　黄泉川没有再费力观察狭小的、除了被两人挡住的门之外没有任何可逃离通道的舱室，低头看着再次开始震动的地板，听着轰响声越来越近。
　　这么大的动静，基本可以确定这艘船遭遇的是能力者了。说不上为什么，黄泉川心里的入侵者人选瞬间变得相当确定。
　　战斗和破坏持续了这么久的话，相比一方通行，更大可能性是跟他一起被通缉的女孩子。
　　之前在解决「幻想猛兽」的现场多少也领教过那孩子的力量，但电磁系的能力在布满精密电子系统的船上果然反而有些受限吧？说不定还刻意避开了可能导致沉船的部分，以免伤害到船上的更多人……
　　不愧是名校的学生，还真是叫人省心啊。
　　当然，长点上机的那个也没差到哪去，虽然本性里总是有那么点让人不放心的东西，但是，跟稳重的孩子多相处大概也会受到感染吧？
　　莫名轻松的教师咽下最后一块面包，拍拍手上的碎屑，把包装袋捏成一团，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喂，田岛，京子今年有几岁了？‘外界’的学校制度倒是跟这里没什么区别，那么大概……已经是初中在读了吧？之前你和档案一起消失后，我们还以为你已经离开这座城市了。”
　　田岛盯着她，没有回答，反而是刚刚被称作“西冈”的年轻人表情不善地开了口：“坐下！别指望分散注意力从这里逃离——”
　　“别那么紧张嘛。”黄泉川盘腿坐了下来，“只是在想啊，连名字、身份都丢掉的家伙，完全沉进这座城市的黑暗里的话，真的还有机会跟‘外界’的家人再见吗？为了什么冠冕堂皇的‘正义’……说白了是为了某个大人物的一己之私吧？”
　　田岛“呵呵”地笑了：“‘冠冕堂皇’啊……那你又是为了什么做警备员，黄泉川老师？那个时候我们当中最是医院常客的就是你啊。”
　　大概也是为了她心中的“正义”。但是，目的是“保护”和目的是“伤害”的“正义”，从根源里就不同。
　　像是之前一些事件里，私自行动从程序上来说根本就是非正义的，但如果不这样做的话，难道要放任原本可以受到保护的孩子们遭遇危险？
　　这个话题展开来说的话大概可以写十几页教案、认真讲上两堂课。不过这不是体育老师的强项，而且——
　　突如其来的轰响几乎近在耳边，舱室的墙壁和屋顶都在晃动，田岛和西冈猛地回头看向振源的方向，而黄泉川猛地站起来，在被抓住之前从两个人腿间钻过，用肩膀重重撞在了紧闭着的门上。
　　“这里！”
　　一声大喊，紧接着她扑地卧倒，两个人拿出武器的声音还没结束，门已经“轰”地被扯飞，房间外温度更低的流动空气“呼”地灌了进来。
　　与此同时，明亮的电弧在整个房间里爆开。
　　警备员的装甲本身就有一定的绝缘作用，这些自称“DA”的家伙的装备怎么想也只会比警备员的更精良。然而，刚刚的攻击目的似乎并不是直接击昏那两人。
　　强光刺激过后，黄泉川一只手捂着酸涩流泪的眼睛，听见一声手肘落在脸上的闷响，接着“扑通”一声，一个躯体倒在了她前方不远处的位置。
　　很快另一个人也跟着倒下，而黄泉川被拉了起来。
　　“真是个叫人不省心的老师，那种‘拘捕’根本就有鬼吧？竟然还会被人带走……真是的，到底戒备心有多低啊？”
　　“喂，跟老师说话都是这种态度啊，如果在我的学校的话是会被修理的。”黄泉川靠着墙站稳，一边开玩笑一边松开了少女的手，“实在没办法啊——我手下那些孩子跟总部发生直接冲突的话，就要闹得不可开交了。”
　　“是指那位铁装老师？如果是的话，那位和警备员第七学区支部的其他老师乘着的快艇已经突破封锁靠近码头了喔。”
　　视线渐渐回来了，黄泉川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目光瞬间落到了少女戴着的、似乎显示着什么位置的单片眼镜式显示屏上。
　　似乎是注意到了她的注视，初中生没大没小地对着她眨了眨一只眼睛。
　　“公用的设备精度肯定比不上警备员啦，使用这个接口也不算是多么合法……这件事结束后我再去自首，拜托您了，老师。”
　　“喔。一方通行没跟你在一起？”
　　“我们要找的那位大人物在用这艘船当烟幕弹，本人据推测已经逃往第二十三学区了，看起来是打算逃离这座城市。所以，那家伙现在大概已经接近那个学区了吧——啊，不是不在意您的安危的意思，只不过这艘游轮我一个人也搞得定啦。”
　　御坂美琴说着向外走去，黄泉川揉着眼睛跟上去，然而被拆下不止一个门的走廊里并没有警卫追来。
　　大概是意识到了她的疑惑，此前算不上熟悉的学生语气轻快地解释起来：“那些家伙多数已经被我电昏了，剩下的似乎认为那些‘客人’更重要一点，所以赶去宴会厅保护他们了。这艘船的安保说实话跟没有也差不多——最棘手的两个能力者大概有level3到level4的样子吧，如果是其他能力或许还能战斗一下，但操纵水流和操纵金属的家伙在我面前……不过，确实要动点脑筋才能避免把他们杀掉。”
　　“喔。那么，现在是要去哪？”
　　“带您去一个地方，然后去找那家伙会和。”
　　是有点故弄玄虚的回答，但现在很显然“老师”和“学生”的关系在两个人当中并不适用。然而黄泉川低头看着少女汗湿的T恤和静电作用下蓬松的短发，还是忍不住欣慰地笑了一声。
　　“诶……怎么了吗，黄泉川老师？”
　　“没什么，只是感觉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不止对你来说，对那孩子来说也是一样。”
　　很有礼貌地在对话时侧过脸看着她的少女脸色突然涨红了脸慌张起来：“那都是计谋啦，计谋！虽然现在是在一起行动当中，但是关系根本没那么好，之前会把他从那个研究设施带走也只是因为欠了人情……这么说您应该能明白吧？”
　　“呃……不是很明白。只是在说‘这样一来那孩子就没有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吧？”
　　“诶？是、是这样啦！啊、啊哈哈哈……”
　　像平时见到的低年级女生一样，对方语无伦次地嘀咕了几句，声音很快低下去，但可疑的脸色直到两人沿着应急逃生扶梯向上走了两层楼、推开防火门之后另一扇门时，才慢慢转成了严肃的怒火和憎恨。
　　——相当大的房间里明如白昼，灯光下是密密麻麻地排列着的密封鱼缸一样的透明容器。但其中漂浮着的并不是鱼，而是一个个看起来最大只有两岁的婴儿，身体上连接着的管子直接通到了水龙头状的出口。
　　就算是参与过镇压名为“特力研”的地狱的黄泉川都感觉嗓子被堵住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那个‘宴会’上……除了各种禁止食用的保护动物，还有从这些孩子身上提取的物质。”御坂美琴慢慢地说着，身体周围若隐若现的凌厉电弧一闪而过，“本来还想着‘最好不要伤害船上无辜的人’，但是参加这种宴会的人当中……没有一个能算是‘无辜者’。”
　　“……但是，相比轰沉整艘船、把这些人埋进大海里，果然还是把这些罪证公之于众最好吧？”
　　稚嫩却有力的双手紧握成拳，却又慢慢松开了。少女摘下那个单片眼镜式的通讯器递到黄泉川眼前，目光清澈的琥珀色眼睛直直地看过来。
　　“那么，可以拜托您、相信您吗，黄泉川老师？”
　　没有任何犹豫，黄泉川接过了它。

　　11.

　　学园都市，第二十三学区，军用兼私人飞机用机场。
　　深而重的夜色被远光灯撕裂，前方所有档杆和障碍物都已经清除，装甲车以接近轻轨交通的运行速度在平坦的高速公路上飞驰。
　　从第一学区的宅邸出发至今都是一路坦途，用来分散注意力的那两个在几天前做出废置决定的巢穴被袭击的消息反而让人安心。男人一言不发地坐在车辆后排，双眼看着前方道路上的黑暗，直到——
　　“……那是什么？”
　　问句的尾音还没结束，高速运动的车辆已经抵达了撕裂车灯照出的光带的障碍物面前。
　　白色运动鞋、浅灰色长裤、白色T恤、白色头发、白色皮肤的纤细少年，毫无忌惮地睁大的眼睛在灯光下闪着诡异的红光。咧开的嘴里整齐的白色牙齿几乎被“血盆大口”的第一印象完全覆盖了，而视野中急速放大的这张嘴扯动嘴角，发出了几个清晰可辨的音节——
　　“晚—上—好——”
　　——砰！
　　车头狠狠撞在看不见的屏障上，预料中被反向动量压扁的毁灭却并没有到来。车头猛地向上冲去，随即车身在一股横向力的作用下整个翻了过来。
　　嗵！
　　又是一声巨响，轮胎空转的声音和发动机的响动同时停了下来。随即是“哗啦”一声响，驾驶室的玻璃被踢碎了，被安全带固定着的司机发出恐惧的尖叫；后排的警卫倒还算尽职，头朝下地拔出了手枪。
　　然而，男人摇摇头，抬起一只手阻止了他们。
　　下一瞬，侧面的车门在“哐哐”两声巨响后直接脱离了车辆的框架。
　　“晚上好，亡本先生，这个时间了还在奔波，是有什么必须深夜出访的活动吧？啊，不过外交方面难道不是那位亲船理事负责来着？您还真是热—心—肠啊。”
　　白色的能力者弯下腰，几乎把脑袋转了九十度地盯住他的眼睛，嗓子里发出了相当开心的“嗬嗬”的笑声。
　　“关于那些有趣到让人反胃的计划，老子，啊不，在下，必须要好好向您道个谢。对了，现在该怎么说来着——还请您务、必、赏、光？”
　　「一方通行」。
　　小白鼠已经彻底超出了掌控。
　　早就跟那个军事狂人提起过这种危险性，结果完全没被在意。
　　还是跑得晚了一步啊。
　　亡本里藏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脸色灰败地放任脑袋在重力作用下向下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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