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锋

　　宋肖南打车回家的时候，脑子里一直闪现的都是那名佝偻着脊背的农民工，明明是最弱势的群体，明明已经那么辛苦了，却还是得不到他们所付出的相应的报酬。
　　裕龙县的天气相对于海拔较高的万庾镇来说，天气好的不是一星半点，望着街上倒退的人群，宋肖南的回忆也被拉回到小的时候。
　　宋肖南打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听话懂事，成绩优异。
　　父母早些年做煤矿生意，赚了点小钱，后来又瞄准了房地产生意，慢慢的生意越做越大，两夫妻全国各地到处跑，宋肖南是奶奶带长大的，陪着他的还有家里的阿姨，他的衣食住行都是阿姨安排的，甚至于有时候阿姨还代替母亲去出席家长会。
　　那个时候，宋肖南跟家里的阿姨比较亲近，以至于他的父母抽出时间回来一趟的时候，发现他们的孩子对他们很冷淡。
　　宋母不是没想过放下生意回家陪伴孩子，可是摊子越来越大，她身为董事长实在是分身乏术，只能咬咬牙狠心将宋肖南留给奶奶带。
　　小的时候，宋肖南会吵着要爸爸妈妈，在他的童年里，父母就像个虚无缥缈的影子，唯一能让他感觉到母亲这份羁绊的是家里的阿姨，那个憨厚老实的农村妇女。
　　张秀云初来到宋家的时候，脸上总是带着刻意讨好的笑容，她怕这城里人家嫌弃她的出身，看不起她的服务。
　　可事实上她想多了，宋肖南那时候上小学六年级，相较于同年龄的孩子，宋肖南更加聪慧沉默，张秀云明显感觉到这个孩子心底积压了太多的负面情绪，但他的表情冷淡，看向她的眼神带着明显的敌意和不信任。
　　这个家里，永远都是冷冷清清的，不同于乡下那种热闹的氛围，在这里待着总是多了几分窒息。
　　张秀云每日干活都得小心翼翼的，因为那个孩子每日放学回家的时候，看到她总是皱着眉头，眼里带着很深的敌意，也从不会和自己说一句话，但他很喜欢吃自己做的饭菜，只是大多时候这位小少爷总是望着餐桌的另一头发呆。
　　早熟聪慧的孩子，心底里埋藏的秘密就像装着千纸鹤的瓶子，等千纸鹤装不下的时候，心事从瓶子里溢出来，就会痛的崩溃，只是那种崩溃都是无声的。
　　张秀云第一次撞见宋肖南用刀片割腕的时候，打翻了她手里的粥碗，满地的血液，那个孩子听见声音，只是抬头淡淡的看了自己一眼，那一眼有疯狂有恨意。
　　所以当张秀云捧着他的手腕用毛巾摁着，抖着手用手机拨打120的时候，宋肖南第一次用充满疑惑的眼睛望向这位不起眼的保姆阿姨。
　　等待120的时间很漫长，毛巾渐渐被染红，宋肖南的脸色越来越白，但他还是执拗的望着张秀云，许久后，他才出声：“张姨，你在心疼吗？”
　　张秀云一直藏在眼眶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她哽咽着说：“少爷，你....你才多大啊，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宋肖南有些迟钝的望向浸满了血的毛巾，扯了扯嘴角，眼神里有迷茫，有欣慰，有太多太多看不清的情绪，随后却只是轻描淡写的说道：“你是第一个那么关心我的人。”随后陷入昏迷。
　　他不知道后来的兵荒马乱，不知道这位张姨将他送上救护车后，浑身发着抖给自己父母打电话，可没有一个人接听。
　　他不知道他差点就因为失血过多而长眠于这世界，是张秀云跪在医院走廊求神拜佛了整整一夜，才换回来他的重生。
　　住院那段期间，远在国外的父母仅仅只打过两次电话，言辞满是责怪，丝毫没问过他因为什么原因，身体恢复得怎么样，得知他脱离危险后只是侥幸的叹了口气，说：“南南，我们不回来了，欧洲市场的拓展迫在眉睫，你出院后就赶紧回学校，不要耽误学业知道吗？”
　　宋肖南沉默的挂了电话，他垂着头，握着手机的手背青筋尽显。
　　张秀云带着猪脚汤准备进门的时候就看见这位小少爷紧紧抱着自己，蜷缩在病床上沉默的哭。
　　她几乎是无声的叹了口气，轻轻带上门，放慢脚步离开。她不明白，为什么会有父母这么不关心自己的孩子。
　　出院后，宋肖南马不停蹄就投入到了高强度的学业中，住院那半个月落下的课程几乎都化为了每日放学后留堂的理由，各科老师在关心他的身体之余毫不留情的给他灌输知识，布置超额的作业。
　　但忙起来之后，宋肖南发现心里没有那么难过了，他几乎没空去想父母，那些因为父母带来的负面情绪被很好的隐藏在忙碌这层伪装里，只不过，无论他留堂多久，他出校门的第一时间，迎接他的永远是张姨那张笑脸。
　　宋肖南一开始并不习惯，他问张姨不回家吗？
　　张姨只是笑意盈盈的接过他沉重的书包，给他打开车门，随后绕到另一边也上了后座，从副驾驶座上拿出她做的小糕点，变魔术似的又从怀里掏出一瓶酸奶，朴实憨厚的说：“我儿子都去外地上大学了，不忙，小少爷，尝尝我给你做的糕点。”
　　那是绿豆糕，宋肖南望了一眼，在张姨期待的眼神里拿起一块咬了一口，入口香甜，味浓不腻，他说：“好吃。”
　　自那之后，张姨常常陪伴着他，他做作业太晚了，她会端来一杯热牛奶，嘱咐他早点休息，别太累了。他去上课外兴趣班，她做了很多好吃的塞在他书包里，说：“拿着去给朋友们分享。”
　　学校要开家长会，她知道了会擦着围裙局促的说：“少爷，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替你家人去给你开家长会。”
　　宋肖南沉默许久，久到张姨锅里的汤不再沸腾，久到夕阳沉溺，月稍挂上夜空，他才点点头。
　　可张秀云立即绽放出笑意，转身的时候，她呢喃着：“真好真好，我看这回谁还敢说我们家小少爷没有家人。”
　　宋肖南的视线忽然就模糊了，他赶紧低头用袖子擦去眼中的水迹，佯装不在意的对着厨房说：“张姨，我上楼写作业去了。”
　　“哎，你去吧，饭好了我在叫你啊。”
　　那次家长会，打破了同学之间的谣言，他向所有人证明了他是有家人的，他不是被父母抛弃的小孩，他也有关心他爱护他的家人。
　　小孩子尽管再怎么成熟稳重，内心里渴望的仍然是父母的疼爱，张秀云的出现弥补了宋肖南缺失的关爱，在宋肖南心里逐渐取代了父母的地位。
　　两个人，守着偌大的房子相依为命，相互依靠，成为对方心里不可替代的存在。
　　变故发生在宋肖南读高三那年，原本总是笑容满面的张秀云，变得沉默寡言，总是失神，在她失手打碎第三支水杯时，已经比张秀云还高半个头的宋肖南拽住了她的手，担忧的问：“张姨，到底怎么了？”
　　张秀云望着眼前俊朗挺拔的小少爷，泪水终究溢出眼眶，她蹲在地上，哽咽着说完家里最近发生的事。
　　张秀云的老公是干工地的，半个月前从工地上摔下来，脊柱断裂，内脏破损，原本抢救不过来的，硬生生靠着对妻子儿子的想念撑了过来，送进了ICU。施工方和房开公司推诿扯皮，拒不赔付医疗费，高额的医疗费在短短半个月掏空了家底。张秀云咬咬牙想，还好人在，日子就还有奔头。但前几日，张秀云老公还是撒手人寰，儿子一时接受不了，晕了过去，谁知又是惊天噩耗，儿子李启查出来急性白血病，且正在急速恶化，甚至还没给张秀云反应的时间，儿子也没了。
　　原本幸福的一家三口，突然间就没了俩，张秀云强撑着给丈夫和儿子料理完了后事，原本想随着去了一了百了，可刀刃划破皮肉那一刻，她突然想到了那个住在空荡荡的大别墅里的小少爷。
　　那一瞬间，她又燃起了生的希望。张秀云收完了行李，一步三回头的离开这个老旧小区，离开她生活了二十多年的老房子，毅然决然的走向宋肖南。
　　宋肖南听完后，沉默的给张秀云倒了一杯岁，又扶起她坐在沙发上。
　　他跪坐在地上，将脸放进张秀云粗糙的手心里摩挲着，眼泪打湿了她的手心，他说：“张姨，以后我就是你儿子。”
　　张秀云垂眼，她望着宋肖南漆黑的头发，五指缓缓穿过发梢，冰凉柔软，泪眼朦胧间，恍惚是她的儿子在对她撒娇，说要喝竹笋鸡汤。
　　回忆就像琴键间跳跃的音符，宋肖南裹紧了衣服，出租车已经到了郊区陵园，下车以后，他顺手在路边买了束菊花，沿着走过不知多少次的阶梯一阶一阶往上爬。
　　每爬一阶，宋肖南的心里便更难过一分，走了将近十多分钟，来到了山顶，极目远眺，远方是层峦叠嶂，白云悠悠，天高远阔，没有人在意在这里长眠的人们，更何况张秀云一家。
　　“张姨，我来看你们了。”那是三座并排的墓碑，最中间的墓碑上贴着一张笑容温暖的中年妇女照片。
　　宋肖南把花一束一束放在对应的墓碑前，从袋子里掏出从张记买来的糕点放在墓碑前，又起身捡起一张一张的落叶。
　　照片里，张秀云笑的温暖，宋肖南觉得，她好像就在自己面前，随时会伸手摩挲他的侧脸，然后笑着问：“小少爷，你想吃什么呀？”
　　“张姨，我想喝你做的鸡汤了。”眼泪滴落在大理石的墓碑上，宋肖南靠着墓碑低低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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