璧上吟

　　“阿织你既然来了，就替我去一趟城外的板桥村吧。”姜桓将情绪控制住，突然提起到。

　　“去那里干什么？”姜雪织有些奇怪。

　　“这次北伐的军队中，有个叫陈海生的伙头兵，在战场上替我挡了一箭，死了，死前拜托我去看看他住在板桥村的老母亲”说罢苦笑一声“我这个样子，怕是去不了了，你便替二哥走一遭吧。”

　　“我这就去”听到这，姜雪织心里感激极了那叫陈海生的伙头兵，哪里有什么不答应的，当下就想直奔板桥村。

　　走出几步，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她转头问了句：“先生可愿和我一起去？”又马上很快的转头——她心里还是有些别扭，虽然相信先生不会参与粮草的事，但先生毕竟出身傅家。

　　傅之寅没想到她会叫他一起，有些高兴她对他的信任，欣然跟随姜雪织的脚步，一同前往板桥村。

　　前往板桥村的路上，二人一直没有说话，他们之间的气氛有些冷凝，好像又回到初见时对彼此的态度。

　　快到板桥村时，村口几个顽童正冲着一个老妇人丢小石块，其余小童则手牵着手围成一个圈，将那老妇人困在圈内围着她转圈。

　　“姜家二子，其名为桓，关山四城，皆失其手，名为青龙，实则狗熊”他们一边围着老妇人转，一边念。

　　姜雪织走近了些，听清楚他们在念什么，勃然大怒：“谁教你们念这些的？”她一身戾气，吓的孩子们如鸟兽般轰然散去。

　　“她儿子吃了败仗，她儿子是窝囊废。”其中一个孩子转头，朝他们的方向做鬼脸道，气的姜雪织抬脚便想去追。

　　“将军不可冲动。”傅之寅连忙拦住她

　　孩子们走远后，姜雪织这才回过头悄悄观察这老妇人，她很瘦，穿一身灰色布裙，打了好几个补丁，却洗的干干净净，头上不带任何发簪，只简单束起，左臂上挂一个篮筐，身形有些佝偻。

　　“婆婆可是陈海生的母亲？”她试探性的问道，家住板桥村，儿子打了败仗，老妇人的身份不做他想。

　　“正是，你们二位又是？”陈母问道

　　“我是虎威将军姜雪织，这位是我的先生傅之寅，陈海生北伐鞑靼时救了我兄长，我们俩特地来板桥村看看您。”姜雪织赶忙介绍

　　听闻二人身份，陈母就要跪下身去行礼，傅之寅手疾眼快，拦住了她

　　“老人家不必多礼。”

　　于是陈母便站直了身子，说自己家就在前方不远处，执意要带他们二人去家中小座，他们推脱不掉，便跟着一齐去了。

　　陈家家贫，两把茅草，几块木板，便修成了一座小小的茅屋，屋内陈设更是简单，一张小木床，一张摇摇欲坠的木桌，两把木椅就是全部了，所谓家徒四壁，也不过如此了。

　　姜雪织和傅之寅坐上了屋内唯二的两把木椅，陈母颤颤巍巍的从厨房端来两碗茶，二人连忙接过。

　　傅之寅看了眼茶碗，发现茶是碎茶，又喝了口，涩涩的，好像还有石头渣滓混杂其中，但他知道这已经是陈母能拿出来最好的东西了。

　　“二位大人，我家海生现如今在军队如何了。”陈母开口询问道

　　“他。。。他为救我兄长而死”姜雪织嗓子哑哑的，面对陈家的老母亲，她几乎无法告诉她，她的儿子已不在人世。

　　姜雪织以为陈母会情绪崩溃或是歇斯底里的哭泣，毕竟她看上去那么脆弱，仿佛风一吹就倒。

　　但她没有，陈母平静的可怕，只是愣了下，然后很快又回过神来，絮絮叨叨的说：“海生那孩子，打小就没了阿父，我一手把他拉扯大。”

　　“他小时候，村里常有人欺我们孤儿寡母家里没有男人，来我们家偷东西，我带着海生躲在床底下，不敢出声。”

　　“他那时瘦瘦小小的，又不爱说话，还没有阿父，村里的孩子也欺负他。”

　　“他那时就和我说，他长大了想当兵，上陈杀敌的那种，那样就可以保护我了，也没人敢欺负我们了。”

　　姜雪织的眼眶又有些隐隐发红，她偏过头去，不敢看陈母的眼睛。

　　“后来啊，他长大了，就真的去当兵了，可惜当的是伙头兵，村里人笑话他当兵也只能当最孬的伙头兵，连战场都上不去。”

　　“伙头兵怎么了？伙头兵也是兵，总是比在村里种地有出息，可惜海生那孩子自从当了兵，就三五年的回不了家，我好长时间没看见过他了，倒是时不时有些书信寄回来。”

　　“我不识字，村头的老张家的男人识字，收到信了，我就带两个鸡蛋，去找老张家的给我念。”

　　“信里什么都说，他说：阿母，漠城的雪下的好大，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雪，就是有点冷。”

　　“阿母，将军打仗的时候真威武，我也想当他那样的大将军。”

　　“阿母，家里旁边那颗桂花树还在吗？明年不知道还开不开花？”

　　“阿母，等我回家你和我说个媳妇儿吧，我们一起生几个大胖小子孝敬您”

　　“阿母，我有点想回家了，想吃饽饽，也有点想您了。”

　　“本来我都和老赵家媳妇说好了，他们家有个闺女，今年刚满十六，长的俊儿，等海生回来了，就嫁给他做媳妇儿哩。”

　　“海生自己没这个福气，我不怪二位大人，真的，他是救将军死的，没给我丢人，下去找他那没用的阿父时，他阿父肯定也欢喜他上阵杀过敌。”

　　姜雪织在一旁静静的听着，只觉得心如刀割，宛若凌迟般难受。陈母送他们出门时甚至都没掉过一滴眼泪，平静的不正常。

　　她执意不肯收姜雪织留下的钱，只说家中还过得去，姜雪织只得趁她不注意时，悄悄塞进小木床的被子里，只盼这笔钱能让老人家以后的生活好过些。

　　他们走出陈家不过两步，陈母带着哭腔的声音便从后方传来

　　“将军，我儿杀敌可勇否啊？”

　　姜雪织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她转过身去，用此生最大的力气喊道：

　　“陈君之勇，当勇冠三军！”

　　于是便听到陈母撕心裂肺的哭声从茅草屋内传来，她的儿子是好样的，没给她阿母丢人。

　　姜雪织的眼泪终于也控制不住的流了下来，自大哥死后，她再未哭过，但此时此刻她却再也忍不住了，她想到了很多人，她大哥，她二哥，陈海生，还有长眠荆州的那七十八名士兵和埋骨漠城的那十万龙卫，他们的阿父阿母，儿子女儿，亦或是妻子，不知是否也曾悲伤哭泣？

　　夜深酣睡正香忽然惊醒之时，才发现枕边人空空，原是早就做了游荡他乡的孤魂野鬼，不知来路和去路，若遇上逢年过节，可还有又人烧三两纸钱啊？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活在这乱世，朝生夕死，谁人不是陈海生？谁都是陈海生。

　　忽然，他感觉自己头上一重，傅之寅摸了摸她的头，说道：“将军莫哭，可曾唱过《招魂》否？”

　　姜雪织摇了摇头，傅之寅之前授课时曾提到过《招魂》，但从未唱过。

　　于是傅之寅便开口唱了起来：

　　“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

　　何为四方些？舍君之乐处，

　　而离彼不祥些！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讬些。

　　长人千仞，惟魂是索些.......”

　　傅之寅用略嘶哑的声音高唱着《招魂》，穿过了群山，回荡在山谷，一时之间，山川同悲，连太阳都黯然几分。

　　他用古老的仪式祭奠着埋骨漠城致死不得归家的十万英灵，离家的战士们啊，你莫要找不到回家的路，漠城的冰雪困不住战士的灵魂，故乡的土地才是你们永恒的归处，且回来看看家中老母，亦或是入一入心上人的梦境。

　　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一曲唱罢，傅之寅面朝北方——漠城的方向，跪了下去，端端正正的行了个大礼，伏下身去，久久未曾起身。

　　“寅之一生，从未事过农桑，亦从未上过战场，明知百姓生活困苦，却装聋作哑，食君俸禄，却不为君分忧，寅问心有愧，大宣幸得诸君庇护，寅在此叩谢诸君。”他如此说道

　　百姓苦战已久，他又如何不知？都说姜家雄兵甲天下，几人又知，大宣十室九户无儿郎啊。

　　陈君你且安心去吧，下辈子便是生做太平犬，也别在做乱世人了。

　　姜雪织敏感的察觉到，先生的声音轻颤，带有一丝不明显的哭腔。

　　原来先生也会哭啊，她这么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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