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冰

　　因为生病，程天赐在家里待了大半个星期没去幼儿园。
　　幼儿园的老师都很关心他，不仅打了好几通电话来嘘寒问暖，还登门拜访看望过他一次，并带来了一些诸如绘本、蜡笔、画册之类的小礼物，以及程天赐在幼儿园的朋友们对他的祝福。
　　这些都是程天赐亲口告诉程意的。说这些的时候，程天赐在和程意玩叠叠乐。
　　程意屏住呼吸，观察了整体后，再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块积木，没有坍塌。
　　而程天赐的技术比他要强得多，手部的动作十分稳当，几个回合下来，眼都不眨一下。
　　就在即将决出胜负的关头，程意的手抖了抖，整块原本已经“千疮百孔”的积木大楼就这样散了架，完成了由“摇摇欲坠”到“自暴自弃”的飞跃。程意捻着积木，动作僵在了空气里。
　　程天赐失望地说：“和舅舅玩，一点挑战性也没有。”
　　程意：“……对不起，浪费你时间了。”其实他很想让程天赐来电动游戏的战场分个高下，但那种设备太招摇了，方明和程心不会允许程意教会程天赐打电动游戏的。他们还规定了程天赐看动画片的时间，每天只能看半小时，看的还是精心挑选过的英文原版动画。
　　程天赐除了上围棋班，还要上书法、绘画和钢琴特长班，每天的日程被程心安排得满满当当。也就是在感冒发烧的时候，能趁病假休息几天——程意在心里叹了口气，现在的小朋友，活成了不折不扣的大忙人，过得比他们这些社畜还要累，真的能好好地快乐成长吗？
　　程意又庆幸自己的人生规划里没有抚养小孩这一项艰巨的任务，所以，他不用为此奔波和操心。
　　房门被敲响，崔阿姨在门外告诉他们，可以吃晚饭了。
　　今晚方明不在家，要出去应酬，崔阿姨又有急事要回一趟家，吃晚饭的只有程心、程意和程天赐。程意知道，在家里，程天赐最怕的就是他的爸爸，虽然程心平时对他的要求也比较高，但他仍然很亲近程心。所以，程天赐就像一只无人看管的小羊羔，迈着蹄子到处撒欢。
　　桌上摆满了丰盛的菜肴，是崔阿姨知道程意要来，特意准备的。
　　程天赐并不是坐不住。他是个懂事又敏感的小孩，也只有在最亲近的家人面前，可以尽情展露自己无拘无束的一面。
　　程心道：“天赐，乖乖坐好，先把米饭吃了再玩。”
　　程意也跟着说：“把饭吃完，舅舅就把礼物送给你。”
　　程天赐眼前一亮，立马爬到椅子上，规规矩矩地坐好，接过程心递给他的勺子。程天赐已经会用筷子了，但他不大喜欢自己夹菜，而且吃米饭的时候，他还是习惯用勺子。
　　程心下意识地以为程意要送的是玩具，于是小声地问他：”你又买了什么给天赐？家里的玩具已经够多了，真的放不下了。而且，不能让他从小就这么铺张浪费。我不想他像你一样，花钱大手大脚的，到了月尾就不剩下什么了。”
　　程心的埋汰里带着亲昵，只是表面上的数落，她不会真的管程意的消费方式，只是偶尔会提醒他，要多学点金融知识，好好理财。但程意对数字并不敏感，所做的理财也仅仅是买基金，其他则交给他的银行经理处理。
　　察觉到程心的埋怨，程意笑着说：“姐，不用担心，不是玩具，是很实用的东西。”
　　好不容易哄程天赐把饭吃完了，又要哄他吃药。医院开的药里有一瓶止咳药水，虽然是淡粉色的，闻起来还有股甜香，但实际的味道有些苦——这是程天赐悄悄告诉程意的。
　　程意再次用礼物来诱惑程天赐，并许诺给他买泡芙。程心则在一旁唱黑脸。两人一唱一和，极力忽悠，程天赐才肯吃下感冒药。
　　而程意也慢慢接受了这个事实——他这个宝贝侄儿，是个前途无量的吃货。
　　程心有点不好意思，对程意解释道：“他爸爸在这里的时候，天赐不敢这么任性的。”她的语气里有疲倦，有无奈，当更多的是当下这个瞬间的幸福感。
　　程意看向程心那双可以映出万家灯火的眼睛，也开始慢慢明白成人后，自己组建一个家庭所带来的意义。那种脉脉的温情，那种融洽的氛围，是平凡的日子里的点缀，也是心灵的慰藉，是任何事物都无法取代的。
　　等到程天赐专心致志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程意才把带来的礼物拿出来，故意放在程天赐的眼前晃了晃。小家伙的视线立刻从屏幕上移开，牢牢地黏在了那份包装精美的礼物上。
　　程意将礼物递给他，然后程天赐便迫不及待地拆开包装——是一只儿童手表。
　　这是先前程意许诺过的，并非他一时兴起，而是经过了认真的考量。现在的小学生几乎人人都有一只电子手表，而它的功能也实在很齐全，用起来方便、快捷。程天赐今年九月就要升读小学了，程意也只是在为他购置开学必备用品。
　　程意拿起手表，一边低下头帮程天赐设置网络、调整时间，一边对程心说：“姐，这个手表可以打电话、发信息，还可以定位。不管是为了社交需要，还是为了安全保障，这个智能手表都能做到。而且，现在的小学生基本上每个人都有，我们天赐也要跟上潮流。”
　　程意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也诚意满满。
　　程心忍俊不禁：“你不会是替别人卖手表的吧？说得一套一套的。”
　　程天赐把手表放在手里摆弄，好奇地按遍了每个按键。
　　程心想了想，却道：“他还小，不大会用这种电子产品。你买来，在我们家也是放着。等几天之后新鲜感过去了，就像别的玩具一样，被天赐扔到角落里了。”
　　但程心没有让程意把手表收回去，也没有让程意退掉。她知道这是程意用来赔不是的一番好意。
　　程意对此没有表示明显的失望，而是道：“没事，那就放着，等天赐上小学了，再给他用。”
　　程心把手表盒子放到书房的柜子里，又回到客厅，看了眼落地窗外的景色，对程意说：“不早了，你该回家了。”程心没有下逐客令的意思，她只是单纯地为程意的安全着想。
　　程意道：“崔阿姨不在，让我把碗洗了再走吧。姐，你平时也挺累的，让我帮帮你吧。”
　　程心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我来吧，哪有让客人洗碗的？”
　　程意沉默了片刻，才缓缓说出一句话来：“姐，你不用把我当外人。”
　　程心这才明白，她无意间划出了一条泾渭分明的界限，将程意挡在了外头。她沉浸在自己组建的小家庭里，没有发现，她的程意却只有孤零零一个人。她又想到，自父母去世后，程意就一个人住，会很寂寞吧？
　　程心开始责怪自己，是她这个做姐姐的失职了。
　　她是理科生，从小不擅长讲长篇大论，也不会熬心灵鸡汤，虽然有时候并不能弄明白程意的想法，但她已经力所能及地照顾程意了。但她对程意的关心，似乎还是不够。
　　程意似乎知道他姐心中所想：“姐，你不用担心我。”
　　姐弟俩独处的时光是珍贵的，是来之不易的。
　　虽然更多时候，他们沉默不语，但两个热络的灵魂之间是没有距离或隔阂的。
　　当天晚上，程意回到家，打开电脑里的微信，便看到王湘的消息滴滴答答地跳出来。
　　程意带上耳机，一边听歌，一边打开了王湘发给他的压缩包。
　　文件夹里面是一份青春文学的策划案，第一页就是一幅巨大的插画。
　　插画上是一男一女两名高中生。他们坐在在校园的银杏树下，用同一副有线耳机一起听歌。他们的距离恰到好处，动作也点到为止，却轻松地营造出朦胧而暧昧的氛围。女生和男生互相靠近，坐在草地上，背靠那棵银杏树，白色的耳机线缠缠绕绕。
　　程意刚想翻页，却忘不掉那幅插画。里面的场景和人物动作，都太熟悉了。
　　程意甚至有些恍惚，以为上面画的是高中时期的他和沈西朗。
　　程意还记得，那时候智能手机并不普及，他却早早地就拥有了AirPods，还经常带回课室炫耀。
　　炫耀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方面，程意并不是一个虚荣的人，他主要是想和沈西朗一起听歌。
　　一开始，沈西朗似乎是不情愿的。
　　程意隐约记得，那是高三全市一模之后。因为课上都在评卷，没有讲课，也没有布置作业，中午一下课，几乎全班同学都掐着点往饭堂跑，只剩下寥寥可数的几个人在课室做别的事。他们不是在漫无边际地聊天，就是在看闲书，只有沈西朗，仍然端端正正地坐在座位上，腰背挺直，像棵板正的白杨。他在整理错题。
　　程意从书包夹层的最里面摸出他的AirPods，揣进兜里，走到沈西朗的座位面前，装作漫不经心地问：“沈西朗，你要不要听歌？”
　　收到程意的“邀请”后，沈西朗握笔的手顿了顿，头都没抬一下，就干脆地说：“不要。”
　　程意吃了瘪，却没有轻易放弃，而是说：“都上了一上午的课，你怎么还在学习啊？沈西朗，老师都说过要劳逸结合了，你怎么不听呢？都说听歌能放松身心，要不这样，我唱给你听好不好？我还下了最新的歌呢，你喜欢听国语粤语还是英语啊？流行古典还是蓝调？”
　　沈西朗捏住笔的力度变大，笔啪地一声掉到了地上。沈西朗皱了皱眉，似乎受不了程意的聒噪，终于抬起头看了程意一眼，有些不耐烦地说：“你好吵。”
　　程意充耳不闻，他弯下腰，把沈西朗的笔捡起来放回桌上的笔筒里，垂下眼说：“沈西朗，你太伤我心了。”程意说完这句话，摆弄着他的AirPods，不再说话。
　　看来这只大型苍蝇一时半刻也赶不走，沈西朗只好勉勉强强地说：“……那我听吧。”
　　程意笑了笑，往课室外的露台走。他步调轻快，眼神明亮，没有一丝一毫伤心的模样。
　　然后，他们就靠在栏杆上，分享着同一副有线耳机。
　　沈西朗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程意就点开那首他最近下载的粤语歌，边听边哼。
　　沈西朗收敛着神色，看向靠在他身边的程意。而程意却没有留意到沈西朗的眼神。
　　秋意渐浓，风吹来，十分凉爽宜人。日光也温柔，穿过云层，灿烂地泼洒在少年的衣襟。
　　他侧过头去看沈西朗，却发现他正闭着眼睛，似乎正在专心地听歌。
　　那时候，他对沈西朗有种朦胧的好感，他原本并不确定，但此刻，他却听到自己加快的心跳，似乎在印证些什么。程意呼吸一滞，面上发烫，心虚地错开了自己的视线。他害怕沈西朗会发现什么，毕竟他那么聪明，肯定可以通过蛛丝马迹推测出程意的不怀好意。
　　时隔经年，程意还记得那首歌的歌词：卖力地为你，唱支迷人情歌，慢慢地步入你的星座。
　　就算过了十年，他偶尔也会找出这首歌来听。
　　等程意反应过来，他的手已经按在了他的本子上。本子的封面有些破，里面的纸张也发黄了，蓝色墨水的字迹也晕开了一些，但还是可以辨认出上面的字——全是程意在高中的时候手抄的歌词。他的字有些潦草，却并不难看。
　　程意找到了那首《墨尔本的翡翠》，发现那一页上面还贴着一张像素很低的照片。
　　照片上的人是沈西朗，他穿着蓝白色的校服，漫不经心地看向镜头。
　　程意记得，这是高二的校运会的时候，沈西朗跑1000米之前，程意给他拍的。
　　但程意已经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把这张照片放在这里的。
　　程意合上本子，瞥见那一页最末端一行的歌词：烦俗世间太彷徨，无奈青春不够耐看。
　　时光飞逝，他的青春也一去不复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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