璧山县往事

　　（一）

　　如果说我是百分百小镇做题家，那么练练就是百分百小镇贵妇。

　　小镇做题家不羡慕北京公务员子女，不羡慕山西煤老板子女，也不羡慕广州大老板子女，唯独羡慕小镇贵妇。

　　小镇做题家的父母：孩子，你要好好读书，飞黄腾达，给爸妈买房买车。

　　小镇贵妇的父母：孩子，我们全家齐心协力，给你买车买房。

　　把孩子当垫脚石pk给孩子当垫脚石。

　　当小镇贵妇在家乡有房有车，笑靥如花。

　　小镇做题家还在别人的城市通勤租房，像个苦瓜。

　　（二）

　　2003年，小学四年级，我从高洞村转学到福禄镇。练练是新同学之一。

　　她经常穿一件紫色长袖衣服，衣服上有一朵五瓣小花。她肯定喜欢紫色。

　　没想到我家和她家住得还很近。她家在文丰街那头，我家在文丰街另一头。每天上学放学，都要经过她家。

　　她家开文具店，一联三间铺子，还卖五金杂货。她家是自己的房子，一楼店铺，店铺里面的隔间充当仓库；二楼是三室一厅，住着她的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

　　文具店对面还有一间店铺，属于她外公外婆。店铺左侧摆着两列陶制品，酒坛，泡菜坛，用于售卖；右侧是一个书架，陈列当代轻小说，用于租借。靠书架一侧，摆着一张圆桌。她们一家上下七口人，天天一桌吃饭。店铺里面是厨房；二楼住着她的外公外婆。

　　早上，天光未亮，街上大部分铺子尚未卷起银灰色卷帘门，练练外婆家的铺子已经透出橙黄色的灯光。

　　外公外婆准备早餐的时候，练练会坐在圆桌上朗读课文，女孩清脆的声音在街道上荡漾。

　　放学后，或者和同学一起，或者她一人，规规矩矩的摆上课本，在圆桌上写课后作业。练练爷爷偶尔会陪在旁边，答疑解惑，辅导预习。

　　写完作业，练练会到爸妈的文具铺子里帮忙，当个合格的小小售货员，耐心又热情。

　　日落西山，忙完一天，全家一起，围坐晚餐。吃饭时遇到有人到店铺里购买，练练爸妈挣相放下饭碗，去服务客人。等客人离开，回到桌上，碗里装满了热菜。

　　全镇上下都知道练练爸妈的爱情故事，是传说中的青梅竹马：门当户对，两小无猜，顺理成章，感情和睦，多年如初，从不争吵，是镇上的模范夫妻。

　　练练爸喜欢长发，于是练练妈多年蓄着及腰长发。练练爸想要跟上时代，尝试新鲜东西，练练妈永远支持，一起学习探索。购买电脑，开发打印业务，开发大头贴业务……练练爸负责每月外出去朝天门进货，练练妈负责在家记账理货。

　　练练妈温柔贤惠，练练爸踏实可靠。夫妻俩努力经营家庭，从不计较谁干得多、谁干得少。

　　练练更是真正意义上爱情的结晶，从姓名上就能看出，父姓＋母姓＋名字，别具一格。

　　练练爷爷是退休初中教师，头发花白，沉稳慈祥，老人家在店里贴了一幅“知足常乐”，算是家训。奶奶活泼开朗，是个见人就笑的老太太；外公职业不明，大概是普通农民，爱好是每天买一张彩票，万一中了呢，非常乐天派；外婆内向安静，喜欢做些酱菜腐乳，支个小方桌，摆在店门口买。

　　练练生活在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爸爸妈妈的精心照顾下。

　　他们一家上下，两姓七口，一张桌子，从没闹过分家。不算富裕，但上下一心，日积月累，蒸蒸日上。

　　（三）

　　小学时代，练练成绩优秀。尤其是语言表达，天生就很流畅。

　　刚学比喻那会儿，语文老师让大家造句。大部分小学鸡还不甚明白什么是比喻，练练早就信手拈来：“她圆圆的大眼睛就像一颗紫色的大葡萄那样美丽。”

　　老师夸奖，同学鼓掌。语文课上被提问，她总能回答得自信又完美。

　　在班上，练练排第二，第一是略为逆天的班长小雪。第三往后，此起彼伏。

　　练练不仅成绩好，人缘更好。她性格好，热情大方，温暖平和，善良可爱，班里的女孩子都喜欢和练练玩。

　　练练爸去朝天门进货的时候，总是不忘给家里人带点新鲜东西。给练练的，是一堆玩具。自行车和滑板练练早就有，塑料餐具，芭比娃娃，布偶……那些乡镇小孩只能在电视上看到的玩具，练练全都有，妥妥小富婆。

　　小富婆练练一点儿不抠门。同学问借玩具，她大方借；有了新鲜玩具，主动邀请伙伴一起玩。玩坏了也没关系，练练爸会想办法修。

　　现在是2023年，前段时间，游龙板莫名又火，这玩意儿练练零几年就拥有了。

　　游龙板是一种异形滑板，利用身体、双脚扭动以及手的摆动来驱动前进，由于其运动前行的样子有如龙蛇一般，故而又名龙板、蛇板。

　　普通滑板一看就会，游龙板显然不是。练练颇具运动天赋，四肢协调，很快就学会了。她扭来扭去的滑行在文丰街上，还邀请我跟她一起玩。

　　练练扶着我，带我上板，先感受游龙板的滑动。接着，讲解游龙板的发力方式，牵着我慢慢尝试。

　　练练比我高，很有力量。她的手暖暖的，被她保护着，很有安全感。可惜我没学会。

　　练练掌心温暖，笑容明媚，乐观开朗，是个很有温度的女孩。

　　（四）

　　组建小团体大概是写在人类基因里面的特性。五六年级，以班长小雪为核心，我们成立了一个五人姐妹团。

　　以年龄排大小。
　　我排老大。
　　小雪行二。
　　练练第三。
　　小静第四。
　　小成第五。
　　勉强算是班里成绩最好的五个女生。

　　2006年，□□终于翻山越岭，从南边沿海传入了内陆山城。又从核心城区渗透到边缘乡镇。同一时期，非主流盛行，火星文，奇奇怪怪的网名。

　　我们几个站在走廊上，围成一圈，讨论着取一个厉害的网名。练练果然喜欢紫色，她给自己取的□□名字是紫藤&冰恋。

　　我跟不上她们的节奏，不明白什么是□□、什么是网名。练练脑洞开得快，她把我名字拆开，勉强算个符合非主流风格的名字。

　　毕竟学霸团，她们还喜欢讨论教辅。小雪和小静悄悄买了别的习题集，做得起劲。啧，塑料姐妹花。

　　在十一二岁情窦要开不开的年纪里，除了学习和玩乐，我们五个最爱讨论班里的男孩子。

　　我和小成觉得小王挺好的，成绩优秀，活泼可爱。

　　小王家房子最大，四室一厅，带一个巨大的露台。他家有钱，不知道和练练家比谁更有钱。据说他们两家有些亲戚关系，毕竟都姓王。

　　她们仨也羡慕小王家房子大，但是觉得他有点幼稚。

　　她们喜欢小林。小林长相帅气，成绩优秀。

　　小林比我晚半学期转过来，转学原因是父母离婚。
　　离婚前，小林是生活在蜜罐里的孩子。一家三口，温馨幸福，周末常去重庆市区游玩。
　　离婚后，父母各自飞，他被托付给镇里的舅舅。

　　我是小林在新班级里的第一个同桌，没感受到他有什么强烈的情绪。他好像并不受到父母离婚的影响。
　　性格不合，因为小事，和他打了一架。于是老师把我俩分开了。
　　我对小林只有一个映象，打过架的男同学，之一。

　　小雪评价：“小林这么小就经历父母离婚，却这么冷静。懂事成熟，有担当，学习上从不松懈，自己为自己负责，很了不起，是个有韧性的男孩子，今后肯定也会是个有担当的男人。”小雪很欣赏这样的男孩子。
　　练练和小静附议。
　　我和小成懵懵懂懂，闭眼点头。我俩既不理解什么是担当，更不知道什么是韧性。

　　可以看出，我们五人，也分两拨。我和小成，不咋开窍，更加好动；小雪、练练、小静，心思细腻，更加成熟。外形上也是，我和小成比较矮，她们三人比较高。我愿戏称为，三花二叶组合。

　　但是，她们三个连体婴竟然闹矛盾了。矛盾源头竟然是小林，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男孩子！
　　她们仨给小林写了表达某些意思的小纸条。
　　小林知道她们是好姐妹，为了顾全大局，没有回复。

　　不理解，很不理解。当小成和我以为男孩子只是聊天素材的时候，她们三人真情实感的搞起了冷战，塑料姐妹花岌岌可危。
　　更不理解的是，小雪不仅稳坐全班第一，还是站在年级巅峰的第一，这样的大学霸会喜欢男生？就像神仙竟然会吃饭一样，人设崩塌！

　　六年级，儿童节，组织节目。
　　老师安排两男两女唱《说唱脸谱》，竟然挑了小成和我，小林和小华。
　　小华成绩不错，老师的宠儿之一，但长得胖黑，还比我们都矮，不在讨论范围。小王是个公鸭嗓，不适合唱歌，不在老师考虑范围。
　　小成和我瑟瑟发抖，希望小雪、练练、小静能够不要说我们坏话。

　　排练节目自然多了相处机会。相处中，我和小成刷新了对小林的认识。
　　小林和小华排练认真，学得快，唱得好；我和小成多少有点划水，赶鸭子上架。
　　练完节目，一起玩耍。小成，小林，和我，相约爬云雾山。下山无路，钻了草丛，小林主动走在前面开路。又遇垂直陡坡，小林想方设法，让我俩安全下坡。小华家住山上，上学放学都爬山，没兴趣专门爬山。
　　小林节目效果好，愿意照顾女生，确实是个靠谱男孩。难怪她们三人较真。

　　小学毕业，升初中。小雪成绩最好，选择去县城；小静去了隔壁镇，那个学校的升学率比福禄初中高；小成跟着父母，去了重庆大学城。只有我和练练，直升福禄初中。

　　（五）

　　初中三个班，把小学的三个班打乱了重排，一个快班，两个慢班。练练、小林、小王、我，都在快班。

　　中学和小学大有不同。课程紧凑，晚上还要到学校上晚自习。

　　老实人如我，以为晚自习是用来做作业，预习复习的。
　　可是，为什么，好多人在传小纸条。
　　小纸条，是一张随意撕下的草稿纸，纸上写着闲聊的信息。
　　传递在女生和女生之间，发展为闺蜜；男生和女生之间，发展为情侣；男生和男生之间，不存在。
　　当一张张小纸条，路过我，或者不路过我，漫天飞舞的时候，我很茫然。
　　尤其是，女神学霸，痞男学渣？小学生和初中生不应该只喜欢成绩好的吗？
　　茫然，茫然，茫然。
　　更愤怒的是，没人给我递纸条，我只是个无情的快递员。
　　到底是因为长得丑，还是成绩差，还是家里穷？
　　跟风大概是写在人类基因里的本性。我尝试撕下纸条，只是拔剑四顾心茫然：写给谁？写什么？

　　女生的课间闲聊，也发生了质变。嘴上口嗨，变成晚自习给谁递小纸条。
　　与我无关。别人，传递纸条忙成狗，我，学业爱情都没有。
　　早恋情势以一种不可阻挡的速度发展起来，刷新了我尚未开窍的三观。

　　练练这么好的女孩子，当然成为了男生的焦点。
　　明眸皓齿，貌美肤白；街道居民，家境殷实；父母恩爱，聪慧可爱。
　　妥妥乡镇白富美！

　　给练练递纸条的男孩子太多了，她非常烦恼，找妈妈诉苦。
　　练练父母开明，不像大多数“封建统治家庭”，他们家自由、平等。无论面对什问题，学习的，朋友的，男生的，练练爸妈都以朋友的姿态，和她平等交流。
　　练练妈对练练说：“你现在也到了思考这些问题的年龄，如果确实有喜欢的，可以问问妈妈的意见，如果男孩子确实不错，可以相互了解，适当交流。但是，你现在最重要的身份是学生，什么是最重要的，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自己要明白。”

　　练练向来坦然，她把对话分享给了朋友。
　　我们只得扼腕长叹：“看，这是别人的爸妈！”

　　递纸条的男孩子里，有小林！是她曾经和姐妹翻脸也要喜欢的小林！
　　练练陷入矛盾，但又异常清醒。天大地大，学习最大。

　　奈何，情窦初开的小男生及其烦人。为了吸引女孩子的注意，扯扯头发，拽拽衣服，防不胜防。练练时常因为这种事发火，骂那些男孩子。
　　可小姑娘发火不仅不吓人，还十分娇俏，显得更好看了。

　　看情况不妙，似乎影响了练练的学习，也影响了周围的同学，小林勇当护花使者。
　　他牵头，和日常爱打扰练练的小胡、小舟等人约定：不能影响练练学习，更不能影响同学的学习。
　　不得不说，练练、小雪、小静眼光好，小林确实有担当。

　　就此平静了一段时间。
　　可是，青春期的躁动哪能轻松压制，有人违约了。

　　男孩子们怒发冲冠为红颜，决定打一架解决问题。一场乡镇初中版的三国演义就此拉开序幕。
　　小林人缘最好，大半男生站他这边；
　　小胡还行，有三四个兄弟；
　　小舟最惨，独当一面。

　　三方人马，深藏功与名。
　　在某个风平浪静的周末，集结到小镇南边的不知名山头，兴风作浪。

　　小舟很怂，去到一看，敌众我寡，转头一溜烟跑了。
　　小胡为了看起来不那么软蛋，硬着头皮，带领几个兄弟上前去和小林的人打。
　　小林完胜，一战成名。
　　此一战，涉及班里90%的男生。

　　男孩子们本想闷声干大事，奈何场面过于浩大，风声走漏，惊动了派出所。

　　派出所非常震惊，竟然是一堆小屁孩，还是一堆本镇x年级快班的小屁孩。

　　学校震惊，开启问责。

　　班主任震惊，她有一点想不通，这群在她眼底下还挺乖的男孩，是怎么谋划出如此惊天动地的群架来的呢，慢班都没这么离谱。

　　练练震惊，怒骂：“这些人有病！”

　　吃瓜群众震惊，原来小说源于现实，“霸道总裁爱上我”，搞到真的了！

　　少年人的感情，轰轰烈烈，却难以为继。
　　学校一棒子打下来，打散了这一场青春期的荷尔蒙。

　　（六）

　　练练懂事明理，向来学习为重。奈何，学习这种事情，从来不是努力就有回报。
　　没能顺利渡过初中分水岭，拼命努力，练练的成绩仍然缓慢下滑，
　　练练语文很好，政治历史也不错。但是说起理科，她就头痛。学得很认真，就是学不好。

　　我妈不知道哪里听来谣言，知道练练成绩下滑，甚至有学不走的趋势，说是她家教育出了问题。因为她父母感情太好，所以影响了她的学习。
　　合着她还挺骄傲，她和我爸三天两头吵架打架，促进了我学习咋地？

　　升高中，练练家交择校费给她上了璧山中学。
　　初中时，她们家在县城买了房子，三室一厅。她非常热情地邀请我们去她家玩耍参观。
　　我们都住校，她住家里。

　　在高中，偶尔和练练打照面。她长得更漂亮了，身材高挑匀称，眼眸明亮，气质清甜，好看到可以去演偶像剧女主角。
　　她参加了学校的舞蹈队，日常在舞蹈教室排练。偶尔路过，能看到一群如花少女，甩着长袖，翩翩起舞，还能听到银铃般清脆爽朗的笑声。
　　那才是青春啊。
　　对比之下，我的高中，只有无边题海，枯燥的，消耗的，晦涩的。

　　关于学习，练练放弃挣扎了。她说，学不懂，学起来头痛。她也许苦恼，但是一如既往的乐观开朗。

　　后来上大学。
　　寒假回家，遇到练练。
　　她开着车，从县城回来看镇上养的金毛。拿着一根火腿肠，投喂乖巧大狗勾。
　　才上大学，有房有车有宠物。

　　她说，她爸妈花了一笔钱，给她挂在一个学校名下，学会计。但她没去上课，反正去了也听不懂。
　　她画着妥帖的妆容，穿着商场买的衣服。她的美貌，完完全全地绽放出来，鲜艳，明亮，连女生看了都会心动。
　　而我，穿着皱巴巴的T恤和长裤，在她一如既往友善的目光下，自卑得想找个缝钻进去。

　　现在，练练一家完成了从福禄镇到璧山县的跃迁。
　　三室一厅换双层豪宅。乡镇文具店进化到县城文具店。练练成家立业，有一份稳定的工作，生了个可爱男娃。
　　朋友圈看到，他们家里仍有个圆桌。这个圆桌变大了，齐齐整整，一家七口变成了一家十几口。
　　妥妥的人生赢家。

　　某天遇到小成，多年不见，聊了很多。她回璧山中学复读，竟然去了我的高中班主任的班，好巧。
　　她和我一样，说遇到练练。她提着大包小包的蔬菜要去赶公交车，灰头土脸。练练衣着光鲜，在街边悠然遛狗。小成也羡慕练练。

　　正常人大概都会羡慕练练，美貌不过是她最不值一提的财富。

　　但我爸妈不是正常人。
　　有天，我妈莫名其妙的和我说：“要是练练她爸妈对她严格一点，也不至于这样。”她语气暧昧，仿佛人家长得好看是一件不可描述的事情。
　　我很想怼回去，这样是怎样啊，长得好看戳到你肺管子了吗，非得又土又垮起个脸才是正经人吗？
　　我眼里的人生赢家，她竟然觉得不堪入目。这就是我这个小镇做题家的亲妈。

　　小镇做题家有一双道貌岸然的父母，他们也许本事不大，但对子女要求极高。成绩要好，家务要勤，还要听话。

　　爸妈常说：“亲戚家谁谁读书改变命运，给父母买房，带父母旅游，希望你长大了也能有出息。”小时候的我不懂辩驳，被亲爹妈卖了还帮着数钱，傻乎乎答应：“好好好，今后我也带你们旅游。”
　　他们希望我，去大城市上学，去大城市工作，买房买车，把他们从乡镇接到大城市享福。

　　但他们不懂付出，只会逼迫：“成绩不好就去打工，别想给你找老师交择校费”。成绩好，大发善心给点零花钱，买他们从不给买的玩具。
　　威逼利诱这一套，被玩得明明白白。他们在泥泞里躺平，却渴望子女无中生有，一步到位，逆袭腾达。

　　而小镇贵妇有一双和睦通达的父母，他们勤恳踏实，努力赚钱，不求飞黄腾达，只求日新月异，为子女多多筹谋，希望一代人过得比一代人更好。循序渐进，步步谋划。

　　小镇贵妇三代积攒，小镇做题家凭什么十年寒窗就能超越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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