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人的恋爱

　　周一开完早会，她走着楼梯，去了七楼，把焖烧杯放在季安桌上，说一声“给。”
　　“今天也不放假啊。”他一看就笑了起来。
　　“前两天放假嘛，谢谢你。”章楠说完，看他也没再说什么，“那我走了啊。”转头就走，倒也不多留。
　　一旁张延看她走了，过来哟的一声，“这啥情况，就送杯子了。”
　　“杯子是要还的。”季安转头看张延，怕他手欠去拿，把杯子挪个位置，放到桌子另一边，离他远了一点。
　　张延人精似的，一看就明白了，“这还怕我拿？我也没那么手欠啊。送吃的呢，那可比杯子厉害，不错啊弟弟。说实话，那玫瑰是不是你送的？也不像啊。”
　　“不是。”季安转过了头，想起在食堂看到的西装男。
　　“你这么没几句话的可不行啊，竞争不过那送花的，能干出那事来的，花活挺多，女孩都抵挡不住。”张延替他发愁。
　　“那些都没用。”季安却很明白似的，笃定地说。
　　“诶你可出息了，你知道啥有用啊？”张延也一堆事呢，掺和不了太多，埋头做他的事去了。
　　真没用。要是有用，她至少会打电话给送花的人，撒娇说脚疼走不动，甚至要他背回去；要是真的有用，她都不会硬穿着不适合的高跟鞋去见他了。

　　晚上季安回去，在小区门口买了串香蕉，一箱牛奶。
　　他没回自己住的楼，绕去了后面一幢。底楼一户人家窗外晾着一排毛巾，窗口贴着张大纸，路过的人都能看到，是手写的，白底红字的「理发」。进了单元，一楼左边门口上也贴着同样白底红字的「理发」。
　　季安敲了敲门，一位老妇人来开门，见是他就笑了起来。
　　她是天生的失语者，发声器官问题，不仅不能讲话，连一点意味不明的声响都发不出来。有着过于安静、少有意见的人生。邻居哥哥大学毕业，留校当老师后，回来一趟说要与她结婚。亲戚们都羡慕她命好嫁得好，谁知丈夫年纪轻轻就患病去世，也没有孩子，人生又急转直下。
　　当时房子是单位分的，只是因她孤苦让她继续住着，没收回去，也卖不了。老家的父母亲戚都嫌她累赘，也嘴碎她命苦克死了丈夫不吉利，个个都说家里困难家里不方便，让她自生自灭。
　　这些年房子能卖了，随着北京房价的飞涨，不少老家亲戚都巴结上来，想让她把房子卖了，回老家一起住。她知道这是图她卖房的钱，不理会他们。
　　这些年，她除了这套房子什么都没有，总要自谋生计。去饭店后厨帮忙，去超市摆货，常会被嫌弃力气不够大、手脚不够利索，还不说话难以沟通，年纪越大越难找到事做。其实她活干得细致，针线也做得好，但现在这个年头还要什么针线活呢。
　　后来在理发店里做保洁倒是做了几年，卫生做得好，到处都擦得干干净净亮闪闪的，理发店里难免的细碎头发都整理干净，缝隙里打扫好，毛巾也洗得勤晒得好。她看多了，学会一点手艺，老板送她一些旧到准备扔掉的工具，就在小区里开起理发店来，每月赚个一两千块钱过活。
　　小区里的人都知道她不容易，以前还常来光顾。现在的年轻人更喜欢新潮些的发型，烫啊染啊，太复杂的她做不好，怎么看都不是那回事，总是朴实得有点土。年轻人也不爱来这种开在家里的店，她近年生意越来越少，靠给比她还小些的人染黑发才多点收入，年纪大些的染都不染了。
　　年轻人里，也就季安常来，基本上一个月就得来一次。他也不挑，每次都说剪得短一点就行，也不用修什么形状。有时候网购的裤子不合身，或者外套勾破了，也找她来修补。知道她不肯额外收钱，还总带些东西来，多是水果和米面粮油一类。

　　周六章楠搬家的时候，楼下吵闹的声音三楼的季安都听见了。阳台上一望，章楠站在海棠树下，被四五个小区阿姨奶奶围着，左看看说一句，右看看回一句，有点嘴不够用的样子。
　　西府海棠正是花期，粉白的花瓣乱飞，苹果属的甜香味招人。
　　他下楼的时候，远远看见他的阿姨就叫起来了，“安安，安安，这姑娘和你一个公司的呢。”
　　“是的阿姨，认识呢。”他乖乖的。
　　章楠第一次听见他被叫安安，倒是个很适合的称呼，他总是平静安宁的。
　　“你得上楼去，看着人把你东西放哪里，别放错了。”季安把她从越围越多的人群里解救出来，两人一起上楼。老楼没有电梯，得一步步走楼梯，最高也就六层，她住在六层上面，还要再走半层楼梯。
　　“我读书上班这么多年，第一次见识到朝阳群众的威力。之前都是关起门来，邻居一个都不认识，这才刚来半小时，人生履历都被扒清楚了。”章楠笑道。
　　季安也笑，“我在这院里长大，从刚会走路开始，她们更是啥事都记得。”
　　“那有什么黑历史吗？”
　　“可太多了，数不清。不过你别打听，问的没有答的精，把自己黑历史也搭进去。”
　　“你是不是怕我打听？”她走得有点喘，笑嘻嘻的。
　　“不怕。你想知道什么，我都能主动交待。”

　　东西很快就搬完了，章楠签了单子，除了附加的每层上楼费，还额外给了100块，说两位师傅上楼辛苦。
　　物业在前几天请了次保洁，房内倒基本干净，章楠一个个拆着箱子，把东西收拾好。季安也不走，拿了扫把和垃圾袋，清理房间外的一大片空地。天台少有人来，风吹雨淋的，还是有不少垃圾。
　　随便整理整理，就下午四五点了。章楠累得不轻，本来以为自己东西少的，没想到这些年不知不觉积攒了很多，从最开始的搬家一两小时就能收拾好，到现在纸箱都有二十来个，装满了各种零碎用品。舍不下的东西越多，要带着走的东西越多，人生就越来越沉重。还好这次租的房子大了一些，自己收拾时也扔了不少，才不至于显得拥挤。
　　季安把外面零星的垃圾都清理好了，装了三大袋黑色大垃圾袋，灰尘也扫了一遍，看着干净舒服很多。章楠笑道，“外面这一大圈以后也要归我收拾了，租了60平要打扫200平，我失策了。”停了一下又说，“你有空的话，明天中午来吃饭吧，正好有个朋友来，我做饭。你有什么不吃的吗？”
　　“我来方便吗？“季安想着别是送花的人吧，有点犹疑。
　　“应该没什么吧，她交友广，什么人都能聊，比我会说话多了，不会冷场。”章楠吃不准这种场合上的事，但李爽雨应该是没问题的。
　　季安觉得她答得模糊，倒也不好多问，反正明天就见到了。

　　两人洗了手，提着几大袋垃圾下楼扔了。小区出门，拐个弯，就是大学东门，对面一溜的小饭店，挤挤挨挨密密麻麻，都是面向大学生的经济型，量大又实惠。
　　季安问章楠想吃什么，她说不挑食，就去你常吃的吧。季安带她去了陋室铭，一个江西菜。
　　章楠点了藜蒿炒腊肉，季安点了啤酒鸭，一起和着木桶饭吃。
　　藜蒿正是季节的尾声，有浓烈的清香，脆脆地咬下去，味道在嘴中爆裂开来，腊肉的油脂与醇香又中和了这种寡肚感。啤酒鸭她吃了一块，辣得配了一大口米饭，鼻尖上沁出汗来。在北京好几年，章楠还是经常被辣到，又觉得这辣有点爽，让人上瘾。
　　季安看她辣得吐舌冒汗，一会儿辣过劲了，要了瓶冰水，又吃一块，再吃一块。是挑战者的姿态，也是好吃。
　　吃完章楠要付钱，季安却说已经结过了。章楠有点奇怪，也没看他去付钱啊，不过老板也不拦，他们就这样走了。
　　正是四月底，还没有热起来，傍晚的风里却有一点暖意了，吹在人脸上暖融融的温柔样。
　　章楠在路边小贩手里买了一只菠萝，8块钱，等着削干净了回去盐水洗一洗，切块就能直接吃。她感受着微风里飘散的菠萝香味，忍不住赞到，“这地方真好啊，我之前住公司附近，水果超市都恨不得金碧辉煌的，一个菠萝至少二三十。现在就是不好意思外卖，让人爬六楼，还要再找梯子上来，太麻烦了。不过这边吃饭方便又便宜，怎么一大盘肉菜才二十多啊，我得多出来吃堂食。”
　　“你好像总是很怕麻烦别人。”
　　“嗯，是有点。”章楠接过削好的菠萝提着，晃悠悠地走，想了想，纠正一下，“不是有点，是挺怕的，总觉得麻烦人不好。”
　　“我不觉得麻烦。”
　　“那你会很累吧。”
　　“不累。”他说着，看章楠晃荡着走得随意又放松，“你这么一步一晃的，菠萝该给晃烂了。”
　　章楠立马停下来了，“那我好好走。”
　　“你还是继续晃荡吧。”他把菠萝拿过来自己提着。
　　“我蹦着走。”章楠说着，就真开始一蹦一跳地走。这样走特别快乐，也跟皮皮见着兔子时似的。
　　她蹦着蹦着，真就欢乐起来，望向季安，也在笑着，是柔和又包容的眼神。章楠觉得自己的心也像是跟着蹦了起来，颤悠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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