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年雪

　　君泽悔不当初。

　　他站在假山佳木后，看叶景湛高台上的身影。

　　罪臣君玄，以下犯上，欺君之罪不可饶恕，处以死刑。

　　当年君泽遇刺，朝中上下大臣逐个排查竟查不出什么，主审者便是君玄，他临刑前承认，他从中做了手脚，推了几个替罪羊，遇刺一事的幕后主使实际上是他君芒端。

　　他围杀君泽试图篡位，下毒谋杀叶景湛，挑拨君泽和叶景湛。

　　从头到尾，都是君玄暗中阴谋。

　　是君玄害了他的皇后。

　　——可是他君欲川，也罪不可恕。

　　君泽攥紧了衣袍，他怎么能一气之下昏了头脑，他怎么能轻信了君玄的鬼话，他怎么能伤了叶汲清的心？！

　　君泽沉默无言，抬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他把雪莲粉倒光了，代价不是半年心血付诸东流。

　　代价是他要把他的叶汲清拱手让给阎王殿。

　　君泽这几日对叶景湛的态度简直就是讨好，一方面他在向叶景湛以这种方式道歉，一方面他怕他照顾不周，叶景湛心寒，甩开他就要离他而去。

　　君泽缓步登上高台，叶景湛回首。

　　他虽瘦削，却仍眉目如画，他面色苍白，可眉眼深邃，含情眼含着温良与春光，发乌黑而软，眉间那点鲜红的花钿，让他整个人都鲜明起来。

　　高台微风间，那是世间最难寻的水墨美人图。

　　墨色眉宇敛，忽现一红颜，回首含情眼，书生戴凤处绸间。

　　君泽看到白而细的脖颈，上边是他掐出的青痕。

　　他从袖中轻轻拿出一条红绸，从后拥住叶景湛，颤声：“……汲清。”

　　叶景湛靠着他，神情还与从前一样，只是少了笑，他回：“嗯？”

　　“……我看见了舟舟写的那段绸，”君泽垂着眼帘看他，“你怎么……也不给自己祈福？”

　　叶景湛终于笑了，只是样子很疲惫：“……我是将死之人，命早定下了，祈不祈福，欲川，其实没有用的。”

　　“欲川不信，”君泽下巴搁在叶景湛发顶，把手中的红绸绑在叶景湛的腕上，“这是欲川给的，欲川要他的汲清长命百岁，与他偕手白头，要一块看太子长大，娶妻，生子，然后让他登基上位，欲川便与汲清一道放马南山，不闻事世，纵情恣意。”

　　叶景湛只是淡淡地笑，两人共望江山，同看万家灯火。

　　“欲川。”叶景湛笑道，泪顺着脸颊落下，在光下闪着莹莹的光，“这愿望啊，一旦说出来——”

　　“可就不灵了。”

　　大年前夜。

　　叶景湛是在那高台离开的。

　　君泽疯了似的到处寻他，最后在踏上高台的最后一阶石阶处停下了脚。

　　叶景湛倚着高台石柱，坐于石椅，他一身白，唯有手腕处亮晃晃的一抹红。君泽轻轻地过去，仿佛他只是倚着栏睡着了。他在他身旁坐下，倾身吻他的唇。

　　片刻后，君泽小指勾住红绸，余光瞥见墨色，便把红绸翻过来看，只见上边用小楷端正写道：

　　“欲川，别怕，你的汲清，就在这儿。”

　　半年前盛夏，君欲川以为叶汲清高烧昏迷，实际上叶汲清把话听得真真切切。

　　——我的汲清，在哪儿呢？

　　——汲清就在这儿。

　　老师未走远，在君心间留。

　　寝宫。

　　下人呈书信一封，上边写着：

　　“君欲川亲启。”

　　君泽无言，默默接过，手还在抖，他深吸了一口气，稳了稳心神，展开了那封君泽不愿看见的遗书——

　　“吾家欲川，见信如面。”

　　君泽用指指腹轻轻蹭着这行字，渐渐红了眼眶。

　　一日都还不到，他已经开始想他的汲清。

　　君泽挥挥手，叫下人退下。

　　他闭了会儿眼，仿佛看见叶景湛疲惫地在灯下提笔写下这句话。

　　君泽坐正了，接着往下读。

　　“不许哭，当心哭坏身子。无须悼念，也无须心中有愧，救你那日，是一厢情愿，为护驾而负伤中毒，是死而无憾。

　　“不必大肆宣扬，以免铺张，浪费百姓食粮，欲川，你应当造福百姓，做一个心怀天下的明君。

　　“待所有事项尘埃落定，让阿园快些归家，这些年苦了他，他早该和阿酒一块儿浪迹天涯。

　　“祖母身子骨差了，还要劳烦你替我多加照看，是汲清不孝。媚媚的坟冢也该去扫扫了，你不必亲自去，让阿许抽空去看看小姑娘，便好。

　　“你千万照顾好自己，不可溺爱舟舟，但也不要凶他，要好好教他，耐心一些。原本答应舟舟要在他生辰时送他爱吃的糖葫芦，你给他买两串可好？不要多买，就买两串。就说是爹爹送的。真是可惜，我连舟舟的生辰都坚持不到。

　　“告诉舟舟，爹爹舍不得他。于此，便又想说，欲川，我更舍不得你。

　　“未能与吾家欲川携手白头，未能看舟舟长大成人，是我此生最大的遗憾。

　　“没有汲清的往后，没有汲清的新春，没有汲清的生辰，欲川会过得好吧？

　　“汲清此生没什么愿望，就嘱托叮咛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愿陪君三世，一世枕边书，一世怀中猫，一世，意中人。

　　“汲清想，还是做只猫吧，日日被你抱着，饿了吃些鱼肉，倦了在阳光下打盹儿，无病无灾，无忧无愁。若是日后你在街上遇见一只猫，那也许是我。

　　“我不知我会是什么猫儿，什么颜色，什么模样。

　　“但我想，还是当一只正熟睡的猫，正如我是闭着眼走的，那我便闭着眼来。汲清想最后一眼看见的是欲川，第一眼瞧见的也是欲川。

　　“愿君安好，山河无恙。

　　“吾爱之深，终化尘土。

　　“碎于微风，淡于心头。”

　　君泽终于失声痛哭。

　　落款——

　　“叶汲清。”

　　皇后娘娘，清雅仙士，当朝国师叶景湛，于大年前夕，驾鹤归西。满朝文武，天下苍生，皆泪流满面，白绫全挂，哀声不息。

　　冬雪。

　　君白舟生辰那日，与父皇上街巡游，他与君泽同乘一马，同着素衣。

　　他闻见肉包子的香，父皇显然也闻见了。

　　两人同时向包子小铺望去——

　　这一望，君泽看见小摊边搁着小窝一个，用白绸裹了，里面有毛绒绒一小只猫。

　　那猫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色，简直要与白绸融为一体。君泽心跳漏了一拍，翻身下马，大步迈到猫窝前。小白猫沉沉地睡着，前爪腕上系着红绳。君泽抱它起来，它耳朵动了动，睁了眼——

　　那眼尾微挑，眸光微波似的流转，和叶景湛的那双琥珀色的含情眼，一模一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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