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次轮回

　　进来的人是陈妈，她是神女的侍者，是大祭司派来照顾神女起居的人。
　　她这会儿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上面放着几个碟子，都是些青菜瓜果，还有一碗热腾腾的稀饭。
　　她把托盘放到了玉石桌上，走到温泉边拾起那件脱下的白袍，回头看了看床，缓步走过来。
　　钱清轩双手抱紧了神女的身体，他们都侧躺着，为避免看出被子里有两人，无间隙地贴在一起，被子罩住了头。
　　神女比钱清轩小一圈，整个人几乎嵌入了他怀中，一个没穿衣服，一个湿衣服贴身上，两两紧靠，这个姿势别提有多暧昧尴尬了。
　　生死关头，钱清轩顾不得那么多，他的脸贴在湿漉的长发上，呼吸稍微有些急促。毕竟年纪还小，没经历过太多大风大浪，眼下情况可谓凶险至极，他的心跳不可自控地越来越快。
　　钱清轩突地想起一个事，有些哑巴不是真的哑，还是可以发出微弱声响。
　　为了保险起见，他松开一只紧抱的手，轻轻捂住了神女的嘴，避免她真的发出声音。
　　听着脚步声往他们这边移动，钱清轩紧张至极，这时怀中身体动了动，他越发使劲勒紧了人。
　　脚步声靠近的同时，女人的声音传来。
　　“思庭，你睡了吗？”
　　钱清轩愣了愣，反应过来她叫的应该是怀中的神女。
　　陈妈见无人应答，她又靠近两步，钱清轩觉得人快来到床边了，下一秒可能会掀被子，顿时急得手脚冒冷汗。
　　这时候，一只温热的手扯了扯钱清轩捂嘴的手，示意他放开。
　　钱清轩低下头，在暗处和那双泛着幽光的异瞳对视，不知道为什么产生了对方不会出卖他的念头，立即松了手。
　　“思庭？”
　　“陈妈，我累了先睡会，等下起来吃。”
　　神女开口了，声音雌雄莫辨，有些喑哑，听上去长时间没说过话了。
　　“……好的，那你记得吃，别饿坏了。”
　　“嗯，知道了。”
　　陈妈退了出去，她将石门关上，隐约传来了锁链声。
　　钱清轩听着屋内再无动静，他大大松了口气，看来神女和他达成协议，同意了他的要求。
　　“放开。”
　　怀中的人说道，声音淡漠，毫无情绪。
　　钱清轩赶紧放手，掀开被子下床，一见还捆绑着神女，他收了墨线，看着对方坐起身，揉了揉绑出红痕的地方。
　　钱清轩略显尴尬：“原来你不是哑巴？”
　　神女看了钱清轩一眼，无言地下了床，理了理长及大腿的湿漉黑发，在玉桌前坐下，开始吃盘子里的餐食。
　　那寡色清淡的素食看得钱清轩一阵胃疼，他也在桌前坐下，“神女大人，我先前说不把你的秘密告诉任何人，一定说到做到，你放心。”
　　神女手上筷子一顿，微微颔首，表示知道了。
　　“那么，我怎么出去啊？不能被人发现，我看天快亮了。”钱清轩指了指那扇唯一透气的窗户，望出去的天边开始微微泛白。
　　“再等等，往另一边走，不会被发现。”说完，神女慢慢喝着那碗白粥。
　　“哦。”钱清轩满腹疑问。
　　面前的神女看上去精神稳定，交流无障碍，不像个被囚禁胁迫的人。并且，还知道逃离这里的路，那为什么不离开？
　　看样子，像是主动关在这里的，怎么？斯德哥尔摩症了吗？
　　钱清轩静静看着慢条斯理，吃得优雅的神女，想问但又觉得不是时候，现今还是安全逃走要紧。
　　神女吃完，用托盘里准备的布巾擦了擦嘴，对钱清轩道：“我叫白思庭，白色的‘白’，思故乡的‘思’，洞庭的‘庭’。”
　　“嗯？你的故乡在洞庭吗？”钱清轩顺着打趣道。
　　“不是，我没有故乡，我一出生就在这里了。”神女回答地认真，无一丝玩笑意味。
　　“……”
　　这句话的信息量太大了。
　　钱清轩想起那个大祭司的话，神女每十年诞生一个，就是说，被选中的婴儿从小作为神女在培养了。
　　按照陀罗教丧心病狂的程度，这些婴孩很可能是从各地偷来甚至买来的，被选中就作为接班人培养，没选中的可能秘密处理掉了。
　　不过，这一届的神女为什么是个“男身”，观其他人的态度，都把“他”当成是“她”，难不成“她”有什么特殊之处，亦或是教中制定了什么奇诡风俗。
　　不论哪一种，“神女为男身”这个事，恐怕是教中最大的秘密了。
　　钱清轩无意撞破此事，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倒霉，他叹了口气，见白思庭站起身，来到窗边坐下，静静看着天边那轮明月，接近破晓时分，星光都为之暗淡了许多。
　　“那个……”钱清轩带着几分迟疑。
　　白思庭转过头，望着来到他跟前的人，那人蹲下身看着他说。
　　“你不先把衣服穿上吗？这样裸着，是不是不太好？”
　　“我休息了，不穿衣服。”
　　“……什么意思？”钱清轩不太明白，休息和裸着不穿衣服有什么关系。
　　“出去开法会，举行祭祀仪式才穿，在屋子里都不穿衣服。”白思庭一板一眼回答。
　　什么玩意？！
　　钱清轩的脑子又宕机了一会儿，这是什么操作？
　　那狗日的大祭司把人当狗关着不够，还不给人家衣服穿，他回头看了一眼室内，的确没有放置衣物的家具。
　　“难道你就不会要求吗？你可是神女。”钱清轩心中不忍，下意识为这个不似凡间人的美丽少年抱不平。
　　白思庭少见的眨了眨眼，是接近于疑惑不解的表情，他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这样挺好，我不喜欢穿衣服。”
　　“……为什么？”这次换钱清轩疑惑了，又不是原始社会，野人满地跑。
　　在当今现代文明，光鲜亮丽的得体衣着，算得上是人的“第二张脸”，要不怎么说“人靠衣装”。
　　“因为……我不舒服。”白思庭隐晦地表达。
　　闻言，钱清轩有点似懂非懂，穿上衣服就要去做那些装模作样骗人的事，不穿衣服意味着不去做那些事情，是不是心里会好受些。
　　从目前接触来看，白思庭并不是那种被洗脑后魔怔了的人，他意识相对独立清醒，做了这么多年的傀儡，他是不是也知道自己在助纣为虐。
　　钱清轩微叹，也像白思庭那样席地而坐，他身上衣服裤子还湿着，却不觉得冷。可能因为有个温泉地热的缘故，石室内的气温不冷不热，仅有个透气窗用于空气流通。
　　这么说冬天也不会多冷，假若真的太冷，也有温泉可以泡，白思庭不至于受冻受苦。
　　钱清轩眼角一抽，他到底在想什么，自己还没脱险，倒为对方担心上了。
　　眼看远方露白，再待下去天恐要亮了，钱清轩忍不住问：“我要走了，通道在哪里？”
　　白思庭站起身，道：“跟我来。”
　　两人来到那道石门前，白思庭伸出双手快速结了印，冲着外面锁链的位置，一声轻响之后，外面锁链开了。
　　钱清轩在一旁看着，大为震惊，这是什么隔空开锁的特异功能，他蓦然就有些明白了大祭司选他作“神女”的原因了。
　　白思庭推开石门，让钱清轩出去。
　　钱清轩问道：“你既然能开锁为什么不逃走？”
　　白思庭避而不谈，他指向那条长长的通道，说：“往第三个通道的右边走，一直向右转就能出去。”
　　钱清轩继续问：“为什么不走？”
　　“我不知道要到哪里去。”白思庭终于回应，他轻轻推了一下钱清轩，“快走吧，一会有人来了。”
　　“好，我先走了。”钱清轩告别，他对白思庭一笑，“我们还会再见的。”
　　目送对方身影消失，白思庭将解开的链条重新搭好，他关上石门，不一会儿，锁链恢复了原状。
　　白思庭能够选为“神女”，自然有常人所不能拥有的异能，他是真的“神职人员”。那双异瞳能预知未来，通晓过去，与鬼魂神明沟通。
　　他不需要任何仪式，不需要一切外界法器的协助，以自身为媒介就能做到。
　　自记事以来，白思庭不知道看过多少人的“故事”，不管是过去还是未来，一幕幕如画片般呈现在他眼前。
　　对他而言，这些“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都是别人的经历，他只是个旁观者，无从去体验和共情。再来，他也是个记录者，只管把所见所闻叙述出来。
　　久而久之，他看得多了，逐渐变得麻木不仁。
　　大祭司只当他是一个趁手好用的工具，他也只是个工具，活人工具。每天日升日落，周而复始循环反复做着相同的事。
　　他看得清任何人，却看不见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何去何从，为何而活。世界在变，所有人都在变，只有自己亘古不变，置身于一个不生不死的形态。
　　然而，就在他和钱清轩初见时，短短几秒的对视中，白思庭看见了在对方某个将来的时段里，竟然有自己的身影，这是多么奇妙的事，原来他也有未来可言。
　　还没来得及为这事过多的惊喜，就被钱清轩的冒然闯入打断，敌我不明又被撞破秘密，他不想曝光后死去，为自保只能动手，然后通过血的作用，他看到了更多他们之间的事。
　　至此，他知道两人间的人生轨迹重叠交织了。未来又会怎么样，有多少不一样，他真的很期待。
　　白思庭再次来到窗边坐下，盯着山下某一点。良久，他看到了一道身影出现在山道上，是钱清轩。
　　对方可能知道他在看他，回过头朝他的方向挥了挥手，貌似还笑了一下，随即他的身影隐入了层叠的房屋砖瓦。
　　白思庭抬起手放在胸口，方才紧紧相贴的距离，他深刻感受到了另一个人的心跳，那样的鲜活有力。
　　相拥而抱是世界上最亲密的姿势，虽然时间短暂，虽然不合时宜，但他得到一种深远的宁静之感，心仿佛有了着落一般。
　　捂住嘴的手，掌心滚烫，耳边的呼吸，温热而略微急促，白思庭仿佛听见了花开的声音，在无人知晓的时刻，隐秘寂静的绽放。
　　他望向天光渐亮的远处，由衷地期待着，他们的下一次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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