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刃

　　15
　　阴差阳错，冯思齐真的接到了医院来电让他去一趟，他哀嚎着去了。两人分开之后谢衍拿起手机，立刻就想要联系秘书，但出于人道主义，止住了。
　　家里真的来了客人，谢衍没有说谎。
　　谢氏庞大，旁系支系繁杂，寰茂近年来势头猛，多的是人过来巴结，纷纷选在大年初一的时候串门拜年。
　　谢衍对这些一年见不了几次面的亲戚没什么好感——甚至可以说是厌烦。当初寰茂涉险，生意人利益至上，谢衍并没有希望他们雪中送炭，但是对于那些落井下石的，谢衍做不到原谅。
　　谢昌和孟若楠思想传统，不想与亲戚撕破脸皮，再加上伸手不打笑脸人，每年倒也是陪着这些心照不宣的亲戚朋友一同寒暄。谢昌严厉，可谢衍也有自己的原则，说开之后也不强求谢衍去社交，谢衍每次大年初一出门去爬山，父母也默许了。
　　家不能回，公司没人，谢衍难得后悔下山。
　　当时他确实是被江泠气到了。谢衍明明是在问很严肃的事情，但江泠似乎并没有当一回事，想把事实遮掩过去。
　　家庭教育使然，谢衍向来正直坦率，眼里揉不得沙子，更看得起说话做事利落的人，不喜遮遮掩掩——而江泠刚的性子别扭，这也是最开始的时候谢衍不待见他的原因之一。
　　谢衍并不是一个容易被左右的人。当年知道江泠要转来自己的高中，江铭东开始四处散播谣言，他话语中的目的性太过明显，谢衍并没有被煽动，只是知道了有这么个人——当然，他无意去掺和别人的家事，也没有阻止江铭东。
　　第一次见到江泠，是高二下学年开学。寒假和新年刚刚过去，所有人都不愿意上学，谢衍是个例外——他当时处于叛逆期，每天都跟父母发生世纪大战：谢衍想继续留在校篮球队，而谢昌让他收心。
　　谢家父子两人都倔，吵架吵不出个所以然，最后谢昌气急，扬言要直接致电校长，谢衍摔门而出，在大年初四直接住进酒店，一直住到开学。
　　本以为开学忙碌起来会好些，但谢衍早上收拾东西的时候接到了谢昌的电话——对方语气依旧倨傲，告诉谢衍如果再不滚回来就停了他的卡。
　　向来吃软不吃硬，谢衍直接挂断了电话。
　　开学人多，谢衍从酒店赶过来，看着密密麻麻穿着千篇一律西式校服的人群，心中越来越烦。
　　一辆保时捷稳当停在校门口，谢衍觉得有点眼熟，想起来是江家的车。
　　果不其然，江铭东打着呵欠下车，顺手摔了车门，可车却没有及时开走，过了几秒，一个陌生的少年从另一侧下来，轻轻将门关上。
　　隔了一条马路，谢衍没仔细看，只觉得这人皮肤挺白的。
　　他突然想起来，这应该就是江铭东之前跟他们说过的“私生子”。脑海中想起这个有些敏感的词汇，谢衍下意识皱眉，忍不住盯着那人看了两眼——确实和江铭东长得不像，太秀气了，像女孩儿。
　　谢衍没什么好奇心，也不喜欢八卦，权当不认识这人。
　　开学第一天就过得很不顺，不知道班主任是不是收到了什么消息，找谢衍去办公室谈心，谢衍左耳进右耳出，烦躁有增无减。
　　毫不容易挨到了中午，冯思齐邀谢衍去吃饭。佳德高中有三个食堂，离教学楼最近的生意最好，性价比也高，而谢衍和冯思齐惯常去三食堂，人少菜丰富，有小炒有西餐，第三层甚至有小包间，价格虽然贵了些但对冯思齐和谢衍来说都不算事儿。
　　两人刚走到门口，就看到江铭东伙同浩浩荡荡的一拨人涌了过来。江铭东眼尖，朝谢衍的方向走过来，要打招呼。
　　江铭东比谢衍小一岁，低一个年级，谢衍应承父母答应照顾他，但其实一直不是很看得上江铭东，这人太浑，又不踏实，本质上和自己不是一路人。
　　学校里的人大多都知道谢衍，江铭东的那些跟班也不例外。乌烟瘴气一帮人涌过来，谢衍此时此刻只想图个清静，脸色不怎么好看。
　　偏偏江铭东不怎么会看眼色，他走近了，谢衍才发现他右手箍着一个人——是刚才在校门口见过的那位。像是兄弟间勾肩搭背的姿势，但又很奇怪，因为那人面上虽然在笑，但是那笑容十分僵硬勉强。
　　“谢哥，介绍一下。”江铭东笑容中藏着炫耀与轻蔑，跟街边流氓没什么两样，“这是我之前跟你们说过的，江泠，我弟。”
　　他朝着谢衍和冯思齐挤眉弄眼，语气轻佻嘲弄。两人听了都挺不舒服的，但是按下不表，冯思齐装作平常的样子打招呼，江泠顿了几秒，做了个简短的自我介绍，只说了自己的名字。
　　“什么意思啊？”江铭东显然是想要故意找茬，吊儿郎当的语气下掩藏着威胁，他搂在江泠肩膀上的手收紧了力道，“自我介绍都不会做，嗯？”
　　谢衍为人处世很有分寸，这不仅仅普通的校园霸凌，背后藏的是隔阂的血缘以及上一辈的恩怨，按理说他实在不应该管别人的“家事”，但是…
　　江泠的脸色实在太难看了，他小鹿似的眼睛望着谢衍，像是求助，更像求饶。
　　谢衍今天的心情烂到极点，实在懒得跟江铭东装好脸色，所以朝着江泠的方向笑笑。
　　“江泠是吧？”谢衍伸手，不着痕迹地打掉江铭东放在江泠肩上的手：“刚转来，走，请你吃饭。”
　　其实只是一时兴起帮了个小忙，举手之劳罢了——但谢衍当时没有想到，就是因为这顿饭，开启了两人的孽缘。

　　16
　　饶是江铭东再不爽，也不可能拂了谢衍的面子，也只能放人。
　　三个人去了二楼，楼梯不是很宽敞，谢衍和冯思齐走在前头，江泠落后一些。谢衍本来只是想解围，没有真想带着陌生人吃饭的意思——更何况江泠的身份有点特殊，谢衍拿不准该不该对他太好。
　　他回头，看着江泠亦步亦趋地跟着自己，眼巴巴的跟小狗没什么区别，于是心一软，开口道：“想吃什么？”
　　江泠当然是没有回答，摆摆手说自己都可以，最后三个人随便点了几个小炒。江泠吃饭很斯文，小口小口的。两人也没过多关怀他，自顾自聊天，谢衍觉得江泠的眼神老是往他这边瞟，回望过去的时候又移开，欲言又止的样子。
　　谢衍不喜欢软弱的人，受了欺负就应该回击，而不是像江泠这样任人宰割，但他没表露出来——自己和江泠第一天见面，非亲非故，谢衍没有好为人师的毛病。
　　这顿饭过后，谢衍没有和江泠再说过话，两人不是一栋教学楼的，连见面的机会也没有——唯一有机会见面的场合是每周一早晨的晨会，两个班级挨着。
　　谢衍所在的尖子班是学校的金字招牌，每个年级只设立一个，只挑选最拔尖的三十个人，还会随排名流动，谢衍没想到江泠作为一个转校生，居然也在尖子班，心中有些惊讶。
　　江泠似乎也注意到谢衍，盯着看了几眼，两人对视，但江泠不知道怎么开口打招呼，犹犹豫豫的，终于鼓起勇气了，但下一秒谢衍把头转了回去。
　　过了一个月，学校里关于江泠的风言风语越来越多，想必是江铭东搞的鬼。而月考成绩出来了，江泠年级二十五，擦边进榜，没有被替换出班，也算是打了那些看笑话的人的脸。
　　这些种种都是冯思齐告诉谢衍的，谢衍没怎么用心听，骂冯思齐八卦。
　　最近谢少爷正在为房子的事情心烦
　　他月考年级第三，但是高兴不起来：他的卡真被停了，酒店是住下去的，住冯思齐家就相当于住在他爸眼皮子底下，谢衍也没有申请学校宿舍，现在空的位置要一个月之后才能腾出来——而且谢衍拒绝多人合宿。
　　冯思齐出主意，说学校附近这么多房源，你去租一个短租房呗。谢衍觉得可行，结果却不尽人意，他眼界太高，货比三家都不怎么满意，今晚又约了一次看房。
　　今天看的房依旧位于学校附近，是新修才两年的精装公寓，中介领着谢衍过去看房，同时介绍说这公寓是房东之前买来给儿子当学区房的，还没住过呢，哪知道他儿子没考上佳德。
　　房间在第十层，谢衍和中介坐电梯上到十楼。一层有两户，谢衍要看的是10-2，而现在，10-1的住户正背对着他站在门口，正拿着钥匙准备开门。
　　谢衍觉得有点眼熟。
　　而那人听到了身后的动静，下意识转过身来，露出一张精致白皙的脸。
　　果然是熟人。
　　江泠先喊了声“张哥”，要喊谢衍的时候却犹豫了，似乎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低声喊了句“学长”。
　　谢衍挑眉，自己平时在学校还算积极阳光，有什么可怕的？干嘛摆出这种战战兢兢的模样。
　　“住着在习惯吧？”
　　“嗯。”江泠微笑：“挺习惯的。”
　　“我介绍的肯定没错！这套房干净，性价比也高，很适合独居学生……”
　　中介滔滔不绝，而江泠也耐着性子附和。谢衍在一边算是捋清楚了，原来江泠的房子也是这个中介给找的。
　　谢衍打断了中介的自夸。中介打开10-2的门：是loft式的公寓，家装都是暖色调，温馨简约，也很整洁干净，跟照片上看的没什么区别。
　　平心而论，这是谢衍这几天以来看到过的唯一能入他法眼的房子，但唯一的顾虑是…邻居。
　　谢衍看了看门口站着的江泠——因为没人邀请他进来，所以一直站在门口，依旧紧张兮兮的。他算是搞明白了，此人是个讨好型人格。与此同时谢衍又想，这么温顺的人，得把他逼成什么样才会自己搬出来住啊。
　　谢衍说得没错。江泠小时候生活拮据，但好歹还有母亲护着她，可后来被接进江家却是有种寄人篱下的感觉，江博文是为了自己心安理得才假模假样接他回来，而江夫人和两个哥哥视他为眼中钉，从没给过好脸色。
　　他并不喜欢江家人，相对也不会奢求他们的关心，江泠只是下意识地讨好所有人，把自己打磨成无比顺从的模样——这是他的生存之道。
　　江博文不常在家，而家里剩下的人再也没有什么顾忌了，就连保姆也能对江泠翻白眼。江泠实在受不了，小声提出想要出去住，家太远，影响学习。江博文能猜到其中缘由，眼睛一睁一闭也同意了——反正江泠是个异类，他离开家里，眼不见心不烦，对谁都好。
　　谢衍脑补了一下江泠的处境，有些心软，最关键的是，他不认为因为这么一个萍水相逢的校友，就能让他放弃好不容易相中的房子。
　　所以他当场签了合同，租下了10-2，当上了江泠的邻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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