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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她的过去
蒋琬推开门,缓慢跨过门槛。
阳光铺洒进小院,落在她瓷白肌肤上,带来些许暖意。她抬首望天,灿阳遮眼,竟然是个难得的晴日,似是大雨过后,迎来日月重光。
目光下落。
仲益正提着咯咯直叫的山鸡准备宰杀,循声望来,很是不赞同:“琬姐姐,你病还没好全,外面风大。”
“躺了这许多日,实在难受。今日放晴,想必不碍事的。”蒋琬语气柔和,见他蠕动嘴唇还似要劝,含笑转移话题,“阿益,能帮我找些材料吗?我想做些小玩意。”
她从袖间摸出粒黄豆大小的金珠递去:“这个,不知够不够?”
金珠藏在她中衣夹层里,总共五颗,原是以防万一,如今却是她全部身家;本还有些银票,但沾了水后,已无法使用。
仲益随手将山鸡丢在一侧,那山鸡努力扑腾着,奈何双翅被捆绑住,只将一身漂亮羽毛滚落满地。他扬扬眉,接过金珠。
“琬姐姐想要什么?”
蒋琬左手捏着右手手指,眼睫微颤,遮住眸中不好意思,主动解释道:“这金珠放在我衣裳里,当时不好拿......”
“不碍事的,琬姐姐直说罢,如今不能进城,我也不知能不能寻到你想要的东西。”仲益开口打断。
她便将材料一一述说。
仲益疑道:“琬姐姐,你要这些做甚,这不都是木匠吃饭的家伙吗,难不成琬姐姐还会做木活。”
蒋琬浅笑:“确实是木活,我想做些防身暗器。”
仲益难掩讶异。
似她这般世家贵女,无论如何,也不能同粗鄙沉默的匠人联系在一起。然他从小混迹三教九流,还算见识广泛,并不追根究底,颔首表示知晓。
又闻她柔声道:“阿益,找村人换些蔬菜瓜果谷米罢,总食荤腥不大好。”
“抱歉,我不太懂,我以为肉就足够了。”仲益不禁摸摸鼻尖,他没有田地,不事农桑,从小饥寒交迫,肉对他来说就是极好之物。为此天未亮,便叫了小六去下陷阱套山鸡。
蒋琬摇摇头,诚心正意:“不用抱歉,你照顾我,已经很费事了,若是金珠不够,再找我拿。”
“够了。”仲益拿上山鸡,出了门。
蒋琬搬来杌凳,背倚门扉晒太阳,大黑温顺趴于脚边,及至昏昏欲睡,忽闻篱门打开,仲益拉着辆板车,车上摞着她的心爱之物。
倦意蓦然消褪,她如欢快的雀鸟奔过去,将刨子、墨斗、凿子等挨个拿出,爱不释手地抚摸。
“这么喜欢啊。”仲益唇角微翘,见她重重点头,心中亦是欢悦。
两人开始干活。
蒋琬依着想法,将手下木箭磨得越加尖锐。待得颈肩酸痛,抬头歇息,却不想对上仲益侧脸。
他坐于身侧,眼睫轻垂,遮住那双漂亮凤眼,挺立的鼻梁精致漂亮,唇瓣微微抿紧,有种倔强弧度。正不断将木头上毛刺去掉,以免刮伤她手。
蒋琬看呆了去。直至仲益抬眸,她才惊醒,忙忙低眉避开,脸上有些燥热,掩饰性般说了句:“没有锻铁器具,这些暗器威力不大,不过用的好的话,应该不差什么。”
说罢,拿起巴掌大的木盒,按下右角开关,唰唰几声,尖刺短木箭恍若根根银针疾射出去,排排扎向草垛。
“琬姐姐,你太厉害了,这要是扎向人,能把人扎成窟窿。不比真正的箭差到哪儿了。”仲益过去查看结果,目色微惊,不由拍掌赞道。
蒋琬微怔:他眸色清亮,眼中满含赞许,是发自肺腑的欣赏。
她忽的正色:“你不觉我离经叛道、不入时宜;不觉我做这些有失身份,使家族蒙羞?”
见她神色有异,仲益顿了下,斟酌道:“琬姐姐,什么规矩礼仪,世家风骨,我不明白。我只知道,这世间大多数平民百姓,如种稻黍的农人、开荒的伐木工、做绣活补贴家用的妇人。他们凭一技之长,便可上孝父母,下育子女,得人尊重爱戴。”
见她目光迷茫,他继续道:“你之喜好,不曾伤及天理伦常,放在正确位置上,还可造福世人百姓,如何就离经叛道 ,让家族蒙羞了?琬姐姐,即使抛开家世,仅凭此,你亦使人敬佩。”
蒋琬脑子轰隆一声,竟止不住滚下热泪,她音色微微颤抖,不知对谁说:“是啊,如何容不下,我会做农具,比现在的农具更利百姓耕作;我会改进武器,可以让连弩车发出更多箭矢,让藉车投射更远;我还会做好多好多,他们为何容不下,明明是他们错了……”
十三岁那年,她做出能够连续飞行四日的木鸢,兴冲冲拿给阿公看。
她头次见到那般暴怒的阿公,得知巨子收她为徒后,一向疼爱有加的阿公、温和有礼的阿公,将她师父活活打死。
她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额上磕出好多血。
蒋琬永远记得阿公那冷漠的面孔,似冰山上千年不化的雪色,高高在上俯视世人,冷目看她:“琬姐儿,是阿公的错,阿公不该养这个门客,让他带歪你的性子。阿公会送你回蒋家,修正你姿仪。”
可是,那是她师父,是她敬若神明的师父。
她趴在巨子榻边哀哀哭泣,他背上血肉模糊,已是出气多进气少。
巨子喘着气,声音微弱:“琬姐儿,你是世家女,师父收你那日便已猜到今日下场。你是个有天赋的孩子,为师死而无憾。”
“兼相爱,交相利......”师父目光渐渐灰败下去,始终喃喃着这句。
她师父,不曾怨怪她,至死还在兼爱世人。
蒋琬人生中第一次展示墨家机关术,付出了无法承受的代价。
送回蒋家后,她恭顺温婉、娟好静秀,做好世家女该做的一切,再不敢做出任何出格之举。
然今日有个少年,告诉她,她不曾伤及伦理,她可造福世人,她之信仰可以容下,她亦是可得尊重爱戴的。
她抬起双手拢住眼眶,利落抹去眼泪,双眸被水洗过,此时润泽如辰光:“阿益,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蒋琬只觉有什么东西就此落下,她不会再惧温家人的眼光,她要做她一直想做的事。
她的眸子神采奕奕,仲益不禁笑意盈然道:“琬姐姐,能给我做一个吗?我也想要。”
蒋琬莞尔。
日光晴好,竹影婆娑,院中言笑晏晏。
如此过了两日,蒋琬自觉身体大好,所做暗器亦至收尾阶段,唯有青州城内毫无消息。
待得这日深夜,四下寂静。
“汪!汪!汪!”院中蓦然传出大黑叫声,恍若击碎平静镜面,打破沉沉夜色。
蒋琬从梦中惊醒。
“嗳哟,大黑,是我,别乱咬人。”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大黑呜咽两声,不再叫唤。
“小六,你在干嘛?”是仲益的声音。
或许是被突然惊醒,蒋琬心中惊悸,忖度片刻,披上衣裳开了门。
圆月高挂,人影清晰。
小六浓黑眉毛皱成一团,满脸急色,连连喊道:“快快快,益哥,我们快跑,青州派了兵来屠村。”
“屠村!”蒋琬和仲益异口同声,面面相觑。
仲益颦眉道:“什么情况,说清楚。”。
“哎呀,一时半刻说不清楚,先跑吧,他们在大河村那里杀了好多人。我特意抄的近道来叫你们。”小六扯着仲益衣袖,欲往篱门方向拉。他在隔壁大河村寻了个破庙住下,这些时日一直待在那,一发现不对就立马跑了来。
“琬姐姐,听小六的,收拾东西,我们走!”仲益反应极快,一脸肃然,伸手将她往房里推。
蒋琬呆呆立于房内片刻,不知从哪处吹来了一阵凉风,直让人不寒而栗。陡然一个冷颤,她醒转过来,环望周围开始收拾行李,本就无甚家当,很快便收拾出个小小包袱。
她打开门。
小六双手交握,如是热锅上的蚰蜒,在院中不断转圈圈,见她出来,忙催促着:“走走走!”
仲益自然而然接过包袱,只道:“我力气大,这点重量于我不算什么,你跟上我们,不要落下。”
他目光清明、面色冷然,无端有种安定人心的意味。蒋琬急促跳动的心不禁放慢,紧张之感稍许褪去,点点头并不推辞。
他们决定走小路去往最近的定阳。
仲益家住村尾,左右并无邻舍,最近的人家便是小燕家,离他们尚有两三里。
这番行动不曾惊动任何人。
此时遥遥望去,夜阑人静,无一户人家燃起灯火,所有人陷于梦中,尚不知死亡即将来临。
行至小道处,蒋琬忽道:“我们不叫村里人吗?他们这般,若是那些人过来,只怕不待挣扎,便在睡梦中死去。我们叫醒他们,能逃一个算一个。”
“姑奶奶,别管他们了,我们自己都不一定逃得了。你看那边。”小六指向西侧,语气急促。
这小道在坡上,地势稍高。他们极目眺望,月色洒向大地,可以清晰瞧见各处枯枝败叶,田野萧条。转向西侧,大河村处一片火光,染红半边夜色。
而通向这边的道路尽头,渐次冒出星星点点火色,显露出团团模糊影子,偶有银光闪烁,仿似寂冷月光,冷漠至极。
那影子逐渐逼近,不知是不是蒋琬错觉,地面似在微微颤动,仿似有铮铮马蹄声不绝于耳,额角覆上层层薄汗,心口蓦然缩紧。
见她面露慌张,小六赶紧安慰道:“有些距离的,他们过来应要两刻钟。你别害怕,只要不是骑马来追,我们定会没事。”
仲益不言不语,直接拉了她上路。
她被拉着疾走几步,抽出袖子挣脱开来,沉声道:“阿益,还有小燕,她对你我那样好。”
这些时日,小燕常来寻他们玩耍,经常帮着做事。那般欢快活泼的姑娘,不该就这样死在睡梦里,连个逃命机会都没有。
提到小燕,小六也停了下来,转头看向仲益。
仲益淡淡道:“他们不会信的。”
作为被村中孤寡老人收养的弃婴,至五岁,婆婆去世,他便为了生存,偷鸡摸狗、打人抢食、撒谎成性。在他尚未懂事前,已得罪了这村中的所有人。
村里人不让孩子与他交往,道他是坏胚子。
他所言,不会有人相信,即使是关系尚可的小燕,亦不会相信。
且……
他眸色寒凉。
这些人死活同他有何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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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吃野味是不对的,不要学男主打猎。
注2:【兼相爱,交相利】出自《墨子·天志》
意思:人们全都相爱、交互得利。
注3:【木鸢】出自《韩非子·外储说》:墨子为木鸢,三年未成,蜚一日而败。
(因为鲁班先生做过连续飞三日的木鸢,我们女主天赋极高,可以做飞四日的。)
注4:【藉车】出自《墨子·备城门》藉车外部包铁,一部分埋在地下,是能够投射炭火的机器,由多人操纵用来防备敌方的攻城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