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尺

　　的确是小饭馆，门店古旧，墙壁与桌椅却意外干净，灯光偷了黄昏的色调，水墨一般散开。
　　两人进了门，挑了一张靠里边的桌子就座。
　　宋纾手上的绷带还没拆，沈西洲问了些她忌口的食物，随即招手唤来服务生，点了几样清淡的家常菜。
　　“上菜可能会慢一点。”沈西洲放下菜单，从书包里拿出消毒湿巾，递了一片给宋纾，“没有地方洗手，将就一下。”
　　宋纾头一回和别人在小饭馆吃饭这么精致。指尖被酒精的清凉感覆盖，她又瞧见沈西洲提起茶壶往杯中倒开水。碗筷碰撞，声响细碎，沈西洲有条不紊地清洗她的餐具。
　　不太适应学生的照顾，宋纾出声制止：“我自己洗。”
　　沈西洲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她将水倒掉，把外壁发烫的餐具推过来，再抬起手腕给宋纾倒了一杯热茶。
　　她姿态从容得像写了一幅书法，宋纾本来不觉得口渴，也自觉地端起杯子，小抿一口茶润了润喉咙。
　　六七点钟的光景，她们隔了一张木桌，彼此容颜朦胧，不知道是第几次相对而望。街坊四邻的声音似乎都在周围止步，闯不入这片天地。
　　不多时，沈西洲眸子微凝，她稍抬下巴，目光往宋纾身后一扫：“老师，您看。”
　　顺着她的视线，宋纾转身望去。一对身穿桐中校服似乎是情侣关系的学生经过店门口，男生用右手掐紧女生后颈，没心没肺地笑。女生不太舒服地缩起肩膀，却因为体型悬殊，没有办法挣脱对方的禁锢。
　　从他们出现到消失，短短十几秒钟，宋纾浑身肌肉像是被半个世纪的历史车轮碾过了一遍，疼痛到近乎僵硬。她看向沈西洲，欲言又止。
　　沈西洲神色如常：“老师，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您能给班里女生上一堂课。”
　　宋纾怔怔然：“什么？”
　　沈西洲整了整衣服，坐直身体：“老师，类似楚云间这样的男生，我和我身边的朋友不是第一次遇到。他们擅长向我们身边的人打听我们的隐私，故意制造舆论压力，让其他人认为我们一定是他们的掌中之物。”
　　“整个大环境都在帮助他们完成这场狩猎。”话至此处，沈西洲揉下指骨，敛起眉心，“一旦我们迫于压力答应他们，就可能成为我和你刚才看见的那个女生，被男生肆意伤害却无力反抗。”
　　沈西洲每说一句话，宋纾的心情就凝重一分。
　　这样的事例在大学更是屡见不鲜，她大一就目睹同系男生在女生宿舍楼下摆心形蜡烛阵，手捧玫瑰花向女生单膝跪地表白。
　　围观的学生兴奋地起哄，女生站在人群之中，惶然如误入狼群的羊羔，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最后是一个学长回女生宿舍时闻讯拨开堵路的众人，痛骂男生罔顾个人意愿，特意挑选公共场合表白逼迫女生答应他。
　　女生被人支持，又是一个明事理的，鼓起勇气当众拒绝对方的纠缠。
　　这场闹剧在同院系之中小范围流传，话题竟大多是针对女生展开。
　　回忆往昔，当年的情境似乎在眼前重现，宋纾顿时不寒而栗。
　　沈西洲言辞恳切：“如果您愿意告诉我们，一段正常的关系应该是你情我愿，不应该是不得已妥协的产物，我们应该学会拒绝别人，这样或许可以减少许多外界对我们的伤害。”
　　这次事件是一个相当合适的契机，倘若宋纾拒绝她，她也可以选择在每节语文课课前自由的五分钟演讲时间分享观点。只是一位老师对学生的影响远胜于同龄人，所以沈西洲希望尽量争取到宋纾的支持。
　　宋纾深思熟虑一番，答应道：“我认为你的提议非常有意义，下周班会课吧，正好让那个男生向你道歉。”
　　她对上那双看待人情世故过于透彻的眼睛，生出一点长辈式的欣慰：“你平时读过很多书吧？”
　　尽管接触不到半个月，沈西洲的课堂反应以及日常谈吐无一不体现她的博闻强识，而且她对于很多问题具有独到的见解，面对老师也能不卑不亢地表达个人意见，宋纾对这名课代表青睐有加。
　　沈西洲谦逊：“不算多，书是读不完的。”
　　“说的也是。”宋纾点了点头，注意力被端着菜碟子走过来的服务生吸引，“菜来了。”
　　融融光线下，沈西洲看着她，轻轻地笑了。

　　说是说沈西洲请客，宋纾却不可能占学生便宜，付款时选择AA 制。
　　走出饭馆，她们一边散步，一边聊天，等到看见自己居住的小区，宋纾才惊觉沈西洲陪她走了好长一段路。
　　她停下脚步，对沈西洲说：“快回家吧。”
　　“谢谢老师，周一见。”趁她开口之前，沈西洲及时接一句，“我回家给你发消息。”
　　宋纾咽回嘴边的话，往后退几步：“周一见。”
　　“再见。”沈西洲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开。

　　宋纾的执行力从学生时代就被旁人称道，用来保护学生时这个特长更是发挥到极致。
　　起初她和楚云间的男班主任交涉的结果并不理想，对方站在男性角度肯定青春期男生躁动的失智行为，继而反向质疑宋纾，如果沈西洲明确表示过拒绝，自己的学生有什么理由纠缠她？
　　他话里话外都是对楚云间的偏袒，连盯着宋纾的目光都略带轻蔑：“学生之间的感情纠纷没必要小题大做，要是闹得尽人皆知了，也是损害女生的名誉，我们都是当班主任的人，谁都不想搞得那么难看，是吧？”
　　末了，他用指关节敲击堆满教辅书的办公桌，眯起泛油光的双眼：“我听说你们这批新老师是学校特意招聘的精英，你年纪轻轻，最好多花点心思在教学上，努力提高学生的成绩比操心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更有价值。”
　　虽然他从来没有和宋纾共事过，任教学科也没有任何交集，但是以宋纾为首的这批年轻教师，他略有耳闻。没想到宋纾和他第一次打交道，不是为了公事，而是诘难他的学生，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我不认为这是乱七八糟的事情，这件事很重要，培养我学生的道德感和提高她们的成绩同等重要。”
　　宋纾的话随着打铃声响起，强硬的身骨支撑起婉秀的外表，“如果您不愿意出面安排，我会在班会课那天亲自去你们班把那个男生喊出来，我不介意告诉你们班学生，他和他的老师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她习惯先礼后兵，礼数做足了，通知到位了，既然对方班主任不肯配合，她也不会再和他客气：“青春期不是他欺负女生的理由，更不是您纵容他伤害别人的借口。”
　　宋纾顿了顿，迎着陆续进来的老师们八卦的目光，还有对方仿佛要吃人的视线：“请您对我的学生保持最起码的尊重，我的学生我了解她，您苛责受害者的行为未免有点恼羞成怒的嫌疑。以及，我不希望文理分科之前一直都是年级第一的学生，因为您学生不间断地骚扰导致成绩下降，所以请您重新考虑一下我的提议，到底是那个男生自己到我们班，还是我去你们班找他？不过正如我刚才说的那样，要是我亲自去请他，恐怕就不是道歉那么简单了。”
　　“明天我会再来找您商量，回见。”
　　撂下最后一句话，宋纾转身就走，结束了这场不太愉快的对话。
　　她答应了沈西洲还她一个公道，这份承诺是她的武器和铠甲，任何威胁都不能迫使她妥协。

　　这周七班的班会课有些特殊，七班学生见证楚云间向沈西洲道歉，得以用一种平等的身份和班主任讨论恋爱观。
　　或许很多人的观念尚且稚嫩，可是宋纾愿意理解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敏感纤细的心理变化，体谅她们某些无伤大雅的想法。
　　同时，借助这个机会，宋纾和大家敞开心扉，共同探讨国内教育主动回避，大众认为羞耻的话题——性骚扰。
　　这节班会课不再局限于班级管理和教学问题，真正回归“学生”本身。
　　正式下课前几分钟，宋纾把这个时间让给沈西洲，请她就楚云间这件事发表自己的意见。
　　她的安排完全是临时起意，沈西洲听见宋纾的建议，惊诧之余仍旧以最快的速度调整状态。
　　她站在讲台上，坦荡地接受所有人的注视。
　　“没有准备演讲稿，我有点紧张，希望大家给我一点掌声，谢谢。”
　　沈西洲开□□跃气氛，大家配合地鼓掌。
　　等了几秒，她徐徐开口：“我知道在座很多人和我一样经历过来自异性的骚扰，轻则是以喜欢为由的纠缠，含有性暗示意味的玩笑，重则是精神的侮辱，肢体的侵犯。国家、学校、家庭，整个社会将这些行为合理化，很少有人教导我们如何应对性伤害，也很少有人对我们提供必要的保护，甚至当我们选择揭露对方的的罪行时，收到的反而是指责，二次伤害。”
　　“不应该是这样，真正有罪的是施暴者，不是受害者。”
　　沈西洲看见很多人肃起脸，双眼通红，她长叹一口气：“错误的观念不该亦不能由于大众的习以为常变得正确，寻常从不意味着正常。这件事就是最好的例子。我希望我们的人生少一点胆怯与顾虑，多一份勇气与清醒。身为当事人，遇到不平不公，我们可以拒绝，可以反抗，或许选择勇敢，结果并没有想象中难堪。身为旁观者，我们更应该不盲从、不跟风，不要成为加害别人的帮凶。”
　　“最后，我要送给每个女孩一句话。”
　　沈西洲背过身去，在黑板上行云流水地写下一句话，“美丽不是你们的错，我们本应该平安长大。”
　　“谢谢大家。”面向坐在讲台下面的同龄人，沈西洲定住低头道谢的动作。
　　她见证过太多的女性悲剧，深知救人容易救心难，可是她不认命，这黑白乾坤，她都要搏一搏，看看是正义先到，还是她先老。
　　漫长的寂静之中，宋纾率先鼓掌。她站在最后一排，用被泪水湿润的双眼与沈西洲对望。
　　今天，她同样上了一堂别开生面的班会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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