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斋志异

　　“孩子，别哭，别哭……”眼见小孩哭了，那人神色有些慌乱，急忙安慰道，“我知道你难受，可人啊，就是这样，不如意之事十之有八，你看今年，瞧着是个丰收年，可老天爷偏不赏饭吃，下了一场暴雪，害我田里庄稼颗粒无收，全烂在了地里，一年温饱也没着落，近来我一日只食一碗薄粥，家中还有八十岁的老母亲要养活，愁得头发都白了，身体也越来越差，可越是这样，就越不能低头！人呐，就是靠这口气活着的，要是没了这口气，怕是早饿死了。”

　　他伸手擦擦孩子的泪，笑道：“你可不知道，当年十涝九旱，饿死冻死了多少人，我与老母吃野菜，啃树皮，在破草房里抱着取暖，不照样挺过来了？所以不管发生什么，都万不能动死的念头，有些事，咬咬牙，总会过去的……”那人说着说着，声音莫名有些发酸，“只可怜我家老母，一辈子没享过清福，净跟着我受累，我是个没出息的人……你还小，往后的路还长，你以后，一定比我强！”

　　握着手里十个铜板，小孩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佝偻着身子，泪水顺着脸颊不断滚落……

　　方才……这孩子在伸手去拾木牌的时候，眼见他身体越来越僵硬，思绪也逐渐模糊，夏萤烛运起鬼眼，能清楚的感觉到这孩子已是万念俱灰，动起了死的念头，眼下，正是这个脏兮兮的农夫，用十个铜板和一席温暖的话语，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千金不换良言暖语。看着那孩子红肿的双眼，夏萤烛知道，这孩子历此大难，今后必不会再畏惧世间任何困难。

　　有时活着比死更需要勇气，若有勇气生，何惧残躯亡？

　　这小孩日后必是个有福气的……想到这里，夏萤烛微微一笑，就要转身离开。

　　就在这时，一声大喝突然从背后传来——

　　“该死的兔崽子，克死了我爹，还有脸在这儿乞讨？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夏萤烛怔住了，她转过身去，迎面正对上一个骂骂咧咧、满身酒气的大汉，还未待看清，那人便已透过她的身体，来到了孩子身旁。

　　她是鬼，人鬼不同界，能透过她穿行。

　　“你这扫把星！我爹前几天还活得好好的，怎么今天突然就不明不白就死了？定是你这哭丧的克死了他！还在这儿卖身装可怜！还不快把我爹的钱交出来！”

　　听到这番粗俗之语，夏萤烛心中颇为不悦，定睛一看，见是一个满脸横肉的彪形大汉，面色通红，满身酒气，手上还拿着个酒葫芦，一脸蛮横走到孩子身边，醉醺醺地叫骂着。

　　小孩闻言抬起头，面无表情看着他，平静道：“爷爷不是今日死的，是前日。”

　　这句话瞬间激怒了大汉，他咆哮着，恶狠狠地大喊：“老子说什么时候就是什么时候！这老东西哪天死都一样！”说着，他弯下腰，抓起那挡在孩子身前，浑身脏兮兮的农夫，一把甩出去老远，“滚！哪里来的叫花子！挡你大爷的路！”

　　那农夫还没来得及发声，就被大汉一把甩出去老远，他在地上翻滚了好几圈，“嘭”地一声，撞在了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上，顿时口吐鲜血，痛苦得面容扭曲，周身不断抽搐……

　　他挣扎着，拼命想要站起来，最终还是无力地倒了下去。

　　一滩血在身下缓缓蔓延开来，衬着茫茫白雪，显得分外刺目。

　　“天呐！杀人了！……杀人了呀！”围观的人愣了片刻，旋即大叫着，四散奔逃。

　　那醉酒大汉仿佛没有听到一般，嗤笑着弯下腰，狠狠拍了一下小孩面色惨白的脸，一把抢过他手里的铜板，恶狠狠道：“不就死了个叫花子么？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说着，他踉跄走了几步，嘿嘿笑着，打了个响亮的酒嗝，“这下又有钱买酒喝了……”

　　跪在地上的孩子眼见挡在他身前的农夫被大汉重重摔在地上，痛得面容扭曲，口吐鲜血，顿时脸色煞白，也顾不得被大汉抢走的铜板，只艰难地支起身体，想要爬到那农夫身边……

　　见他艰难爬行，夏萤烛摇摇头，暗暗叹息：这孩子跪太久，腿怕是已经废了……

　　看热闹的众人见出了人命，顿时尖叫连连，四散奔逃，不一会儿功夫，周遭便没了几个人。

　　除去之前塞给孩子两个铜板的孙大娘，还有一位身形健壮的大婶，其余的都被吓走了。

　　两人齐齐来到那被摔得奄奄一息的人身旁，小心扶起他，一边掐人中，一边大声唤他——

　　鼓捣了半晌，那人终于嘤咛一声，迷糊睁开了眼。而此时，孩子也艰难爬到了他的身边，他抓着农夫的手，不住地呜咽：“别死……活着……活着好么……求你……”

　　也不知道是冷还是害怕，他小小的身子不住地颤抖。

　　农夫凄然一笑，喘息着，伸出一只瘦得不成人形的手，轻轻覆上他的手：“咳咳……放心，我不会死……今日运气这么好，做工得了十枚铜板，老母说她饿了几天，等我回家煮米吃……我要回家……回家……”

　　“嗯……”孩子红着眼，拼命点头，“回家……我们回家……”

　　“真……疼啊……”农夫瞪大了眼，面容逐渐扭曲，他眼中散出一道明亮的光，泪水顺着眼角缓缓滑落，“我不能死啊……我死了，老母怎么活，我不能……”话还没说完，他手突然一松，垂落在地，瞳孔也逐渐放大，眼鼻处渐渐渗出血来——

　　“罗三！罗三！”胖大婶见状，急忙抬手去掐他的人中，又使劲拍他的脸，见他毫无反应，便伸手去探他的鼻息，这一探，顿时脸色大变，将他的身子放下来，摇头道，“没气了……”说着叹息一声，便去抚他的眼睛。

　　“罗三呀罗三，亏你苦了一辈子，临到头却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抚了几下，那罗三还是双目通红，不肯闭目。

　　胖大婶见罗三不肯闭眼，叹息一声，絮絮哭叹：“罗三啊罗三，我知道你心里苦……昨日我路过你家门口，你老母说你已一天一夜没吃过东西了。还说你到王老爷府上做工好几日，今日就发工钱，回来买米煮给她吃……你那么饿那么累，连饭都没吃上，还硬撑着去做工，今日好不容易得了十五个铜板，要买米回家，却遭此横祸，落得这样一个下场，真是天命无常，造化弄人啊……”说着，她泪水涟涟，不住地哽咽，“你把眼睛闭上，安心上路吧啊……不要担心老母，我们乡邻会帮你照顾她的……下辈子投胎，不要做人了，做人太苦了，太累了……”

　　罗三死不闭目，想是因为心中记挂老母，心有冤屈，地下难安。

　　孙大娘一席话讲完，罗三僵死的身子突然抽动两下，闭上了眼。

　　死者放不下老母，冤屈难诉，地下难安。而今听孙大娘说会替他照顾母亲，这才安心去了。

　　孩子瞪大了眼，低头去看七窍流血，缓缓闭目的罗三，脑中一片空白：“为什么，为什么……”他哭笑着，挣扎着想要起身，却终究无力，一个趔趄摔倒在了地上，他连续爬起摔倒好几次，终是忍不住，捂住脸放声痛哭！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让我好好活着，自己却死了……”他喃喃念着，将头埋在臂弯，蜷成了一团。

　　正捂面痛哭，那满身酒味的大汉不知何时走过来，狠狠踹那孩子一脚，冷笑着兀自咒骂：“小兔崽子，你为这死叫花子哭丧，是不是也想下去陪他啊？哈哈……” 他仰头喝了口酒，骂骂咧咧道，“我爹那个老不死的，有钱不知道给亲儿子花，肥水都流外人田里，净给你这小崽子了！害我没钱，被弟兄们瞧不起，全是你这丧门星害的！早晚被你克死……”

　　孩子被踹翻在地，听着那人不堪入耳的辱骂，神色愈发冰冷，他爬将起来，看也不看那大汉一眼，只垂着头，目不转睛看着跟前眼鼻流血的罗三，眸中仿若千年寒冰，深不见底，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他攥紧了拳头……

　　大汉见他瞪眼，怒不可遏：“小崽子还敢瞪我！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说着就要冲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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