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松间雪

　　不知不觉时辰已至夜晚，黑夜中的昆仑山，冷得有些让屠苏觉得难以适应。
　　从小在南疆长大的他，很少体会过高山雨雪的寒冷，纵然此刻并非冬季，但一到夜晚，寒意满满的冷风便似是四面八方而来，让人防不胜防。
　　夜晚已至，原本已寂然无声的展剑坛此刻却依然有着利剑破空的声响传来。
　　百里屠苏独自一人在展剑坛挥舞着手中的剑，不断重复练习着大师兄上午教他的入门剑式，经过一天的练习，似乎每一招每一式他都已基本熟稔，但他丝毫没想要停下来，直到手臂似乎累得再也抬不起来的时候，才勉强停下来。
　　此刻已入夜，周围寂静无人，天空中虽有月影星辰为伴，但不断抚过皮肤的风却似乎刺激着人的神经。
　　这肃夜的寂静，似乎最能刺激人内心的寂寞，屠苏站在那里深深吸了一口气，微闭双目，感觉这偌大的天地间万物轮转相生相伴，而他，仿佛只有孤身一人。
　　眼睛一旦闭上，就会想起很多画面，血色残阳，乌蒙灵谷屠杀后的遍地尸首，冰炎洞中寒冷的霜华，还有……母亲的面容……
　　轻轻拾起手中的剑，剑身微微发着淡蓝色的光芒，恰如星光的颜色，听芙蕖说，这剑名为霄河，凡是天墉城入门弟子，都能领到的一把佩剑。
　　铸造这些霄河剑的人，正是他熟悉的执剑长老。
　　百里屠苏轻轻抚过霄河剑的剑身，剑身如镜，然而此刻黑夜之中，却不能照映出他的面容，就仿佛他被泼墨般的黑暗吞噬在其中。
　　“呵。”
　　一阵轻笑声忽然入耳，百里屠苏吃惊地抬起头朝周围望了一圈，却未见到任何人。
　　刚刚的声音，是我的错觉吗？
　　“你呀，不必找了。我在这里。”带着些许轻蔑的笑意，那声音懒懒地说道，百里屠苏寻声望去，那声音传来的方向，却是展剑坛黑暗的巨石之中。
　　展剑坛上，背朝天墉城主城的方向，是一块块墨蓝色的巨石，白日里练剑之时，屠苏只隐约记得巨石之上插着不少形制奇特的剑，有的崭新，有的又破旧如废铁，当下虽有疑惑，但也不曾多问。
　　却不料此刻，那墨蓝色的巨石之中，竟缓缓走出了一个人。
　　借着月色，屠苏见那人身着天墉城弟子的道袍服饰，年纪比自己看起来大一些，眉目间有着与自己见到的其他弟子都有所不同的犀利颜色，他此刻双手抱胸，饶有几分好奇地看着屠苏。
　　“在下百里屠苏，是新入门的弟子，见过这位师兄。”
　　虽然不知道对方的身份，但论资排辈看修为的天墉城内，叫对方一句师兄应该总不会错，百里屠苏颔首致礼道，不料对方却挑眉看了他一眼。
　　“师兄？呵呵呵……”对方忽然失声笑了起来，“好久天墉城都没人这么叫我了，听起来还是有意思，来，可爱的小师弟。”
　　可……可爱……
　　这个形容让屠苏有点无语，不过屠苏也无意反驳。
　　“可是屠苏眼拙了，该称呼您师叔？”
　　“呵呵，别别别了，还是叫师兄的好。”对方一把在石头上坐了下来，抿嘴笑道：“我叫谢云流，和你一样，是天墉城中少数没有被赐予道号的弟子。”
　　天墉城弟子，一经入门就会被赐予一个道号，入门后不少弟子就舍弃了本名，只以道号互相称呼，芙蕖也好、陵越也好都是如此。
　　但屠苏算是个例外，掌门允他不取道号的要求，所以虽入天墉城门下，大家今后仍会称他为百里屠苏。
　　当然，这也是百里屠苏自己的请求，因为这个名字其中深意，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忘却。
　　只是想不到，他这种情况在天墉城之中，也不是唯一一个。
　　“师兄，已经这么晚了，怎么会在此？也是练剑而来么？”
　　“呵呵，当然不是。我……”谢云流神秘看了他一眼，然后笑道：“我本来就住在这里。”
　　“什么？”这倒令屠苏有些吃惊了，忍不住往谢云流身后看了两眼。这展剑坛上只有几块此刻看起来黑洞洞的大岩石，根本不像有屋子的样子。
　　这种地方，也能住？
　　“莫要奇怪，屠苏小师弟。”谢云流似乎看穿了他的疑惑，笑着道：“你方才入门，还未受过罚，若来日你犯了错被罚于思过崖面壁，你就会觉得这里的屋子，其实还不错了。”
　　谢云流若有所思望了望天际道：“至少，还可感受天地灵气，这石洞之中，亦可遮风挡雨。”
　　这么说，天墉城内还有一处名叫思过崖的面壁之地，听起来很可怕的样子。
　　“谢师兄，师弟是不是练剑打扰了你休息了？”屠苏忽然想到既然谢云流住在此处，那自己在这里练剑，这破空的声音怕是打扰师兄，于是小心翼翼问道。
　　“哎！我说你哪来这么多顾忌，天墉城勤修苦练的弟子，过去也不是只有你一个。”
　　“呃……”屠苏一时失语，正在琢磨对方的用意时，谢云流却是自己开了口。
　　“我出来，就是对你好奇而已。”
　　“啊？对我？”屠苏有些莫名奇妙，却见谢云流露出不明意义的笑容。
　　“你，是个很特别的孩子，也与众不同。”
　　“我……”
　　“天墉城弟子入此门，或是求仙问道，或是慕名而来，但说道练剑，就算入门多年的弟子，也免不了露出累的神色，练剑之时更是面露疲态，练剑结束后则眉开眼笑。唯有你不太一样，你未练剑的时候敛眉忧郁，神色间尽是迷惘，但练剑之时，却眉头舒展，心态自然。”
　　“……”
　　“刚刚你实在累得拿不起剑了，照理说再刻苦的弟子练至如此，停下歇息也应会觉得颇有成就而舒怀，可你……”谢云流再度注视了屠苏片刻道：“却是眉头间再度皱起，看着你手中的霄河剑的神情，忧郁非常。”
　　“谢，师兄……”
　　屠苏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是断断续续说着。
　　“你不必多言，也不需要对我解释什么缘由。”谢云流笑着道：“我纵观的天墉城弟子不下百人，但我可断言，你必然与他人，有所不同。”
　　屠苏没有说话，谢云流接着道：“听闻你被执剑长老带回天墉城，我看得出你心中仍有太多的迷惘和疑问，所以呢，你与其来好奇我，不如尝试寻找你要的答案。这把霄河剑的铸造者，或许就是能给你答案的那个人，只不过如今入了天墉城，你要见他，也非易事了。”
　　谢云流说完，似乎不等百里屠苏回答，便转身走进了黑暗的石洞之中。
　　百里屠苏没有追上去，他只是隐约明白，这次的谈话，到此结束了。
　　“屠苏师兄——”
　　沉默了一阵后，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屠苏转过头，梳着两根长辫子的芙蕖站在展剑坛的台阶处，有些无奈唤着他。
　　“芙蕖师妹。”屠苏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了？”
　　“我要是不来，屠苏师兄你难道打算要练到早上吗？”芙蕖无奈摇了摇头说道：“傍晚找你一起去吃饭，你说什么再练会等会去，我看大家都快吃完了你还没来，就过来看看你。结果看到你那么拼劲的苦练，我都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多谢师妹关心我。”屠苏看了看天空，夜幕早已降临了许久，虽不至已熄灯之时，但肯定过了饭点了。“没关系，我不饿。”
　　“哪能不饿呢？”芙蕖笑了笑，然后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用手绢小心翼翼包着的东西，打开手绢，却见是两块包子，芙蕖递给了屠苏：“不管你饿不饿，看在师妹我帮你保管了这么久的份上，还是要吃进去，好不好？”
　　“芙蕖师妹——”屠苏忽然觉得有些说不出话来，芙蕖天真又可爱的表情，总让他不自觉想起乌蒙灵谷总在身边一起玩的楚蝉，心里仿佛也有着什么被渐渐融化了一般。
　　“好，师妹留给我的，我会吃完。”说罢便从芙蕖手中接过包子，包子还有一些暖暖的温度，想来也定是芙蕖一直抱在怀里给暖着的缘故，屠苏坐到展剑坛的石阶上吃了起来，兴许真的是饿了，三下两下就吃完了包子，芙蕖看满头大汗又饿又累的他终于懂得歇歇了，也露出了笑。
　　“屠苏师兄，虽然你入门比我们晚了几日，十天后的入门试剑对你来说是有点困难，但也不用这么拼命练啊！”芙蕖忍不住道，“看屠苏师兄你今天练了一天已经很有模样了呢，感觉我那会练了五天才能像你一样做这么好，你真的不必……。”
　　“芙蕖师妹，我——”屠苏有些欲言又止，然后叹气道：“其实，我也不是因为十天后的试剑，而这么苦练。”
　　“那是因为什么呢？”
　　“我——我也说不上来。”屠苏眉间凝着淡淡的哀伤，教芙蕖看了有几分难过。
　　“屠苏师兄？”
　　想起方才谢云流说的话，屠苏无奈叹了一声。
　　“虽然今天是我第一次学剑，但我就是觉得，拿剑练剑的时候，有种莫名的安心感。”
　　“屠苏师兄，你……是不是想家了？”
　　“家……”
　　喃喃重复着这个字，屠苏心中却一片茫然。
　　“芙蕖刚来的那几天，也是特别想家，也想我爹娘。”
　　百里屠苏无言低下了头。
　　“不过，过了这些天以后，好像感觉好多了。”芙蕖接着说道：“虽然很长一段时间会看不到爹娘，但我知道他们都过得很好，而且会很开心我来这里求学问道。”
　　芙蕖的声音仿佛从茫然的夜空中传来，屠苏心下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如果娘知道自己来了天墉城，会怎么样呢？
　　他会觉得我长大了，还是会觉得我不知轻重？
　　可是自己，恐怕永远都得不到她的回答，娘也好，乌蒙灵谷也好，那场灭绝人性的屠杀之中，一切都被焚毁了。
　　只留下自己孤身一人。
　　百里屠苏望向了天墉城远方。
　　天墉城展剑坛，是一片极其开阔的地方，可以眺望天墉城重重楼阁高耸入云。
　　“芙蕖师妹，那里是什么地方？为什么会有一道光？”
　　此刻已入黑夜，天墉城城中心的主城是层层楼阁相叠成的，此刻只留有星星点点的暖灯余火，但在比主城更远的地方，却发出了蓝色的光芒，白日里不觉，夜晚却十分显眼，蓝色的光芒似是星辰的光辉，令人移不开目光。
　　“那道光，是剑塔发出的。”
　　“剑塔？”
　　芙蕖点了点头。
　　“剑塔是执剑长老的居所，执剑长老除了剑术通神，还很擅长铸剑，天墉城弟子的佩剑，都是出自执剑长老之手，大家都说这道蓝光，应该是执剑长老的铸剑炉发出的光。”
　　原来紫胤长老，便住在那里吗？
　　与其来好奇我，不如尝试寻找你要的答案，这把霄河剑的铸造者，或许就是能给你答案的那个人。
　　刚刚谢云流的话又在脑海里回荡了起来。
　　“我，能不能去见执剑长老呢？”屠苏轻轻问道。
　　“啊？”芙蕖听到屠苏这么说，吃惊了一下，然后笑着解答道：“这个，我听芙冰师姐说，执剑长老的剑塔算天墉城半个禁地，因为太多人都是慕名执剑长老的威名来拜师，如果随便放弟子前往只怕会扰得执剑长老不得安宁，所以掌门规定普通的天墉城弟子没有允许是不能随便去的，只有各位长老和大师兄可以自行前往。”
　　“这样啊……”
　　屠苏皱了皱眉头，心里忽然有些难过。
　　“屠苏师兄，你想去见执剑长老，是想求他收你为徒吗？”
　　屠苏摇了摇头。
　　“不是。我知道他很厉害，但我并不敢奢求一定能做他的入门弟子，我只是……很想跟他说说话。”
　　“啊？”芙蕖有些愣住了，想不到屠苏想见执剑长老，只是为了这样的理由。
　　其实屠苏自己也对自己的想法感到有些迷惘，只是人遭逢变故的时候难免迷失自我，屠苏遭逢乌蒙灵谷剧变在前，如今又来到了远离家乡千里之外的昆仑山，这世事变化之大对于一个八岁的孩子而言仍是迷茫不已，而迷茫的孩子在这当下，本能会想向熟悉的人靠近。
　　而在这远离家乡千里之外的天墉城之中，他最熟悉的长辈，也只有那一人而已。
　　“芙蕖师妹，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屠苏觉得内心一团乱麻，“我确实只是想和他说说话，而且有些关于我家乡的事，我还没来得及问他。我总觉得，他有些事情，没有告诉我。”
　　比如，焚寂的事情。
　　还有，自己缺失的记忆。
　　自乌蒙灵谷巨变之后，焚寂被他和紫胤自冰炎洞中捡到，后来自来昆仑山之后，就交给了紫胤。
　　虽然这是他族人历代守护的剑，但此刻如果放在自己手中，并不安全。将之交给自己可以信任的紫胤真人，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可焚寂到底暗藏怎样的力量？为何母亲与族人会死？
　　自己最后的记忆，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那日乌蒙灵谷的惨案，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为什么执剑长老会知道自己的本名？
　　太多的问题屠苏想要知道答案，虽然屠苏也明白执剑长老不一定能给他答案，但屠苏仍然想要和他说说话，似乎这样，可以令自己安心。
　　“要不，我们去试试看好了。”芙蕖站了起来，拉着屠苏一起。
　　“什么？”
　　“既然你有那么多话要对他说，又有事情想要问他，我们就试试去拜会他吧。”
　　“这样可以吗？”
　　“试试呗，屠苏师兄你又不是纠缠他收徒弟，而且昆仑山门规里也没说执剑长老不能去拜访，反正去了最多也就是被赶出来而已，又不会怎么样。”
　　“这……哎——”
　　接下来不等屠苏反应，芙蕖直接拉着他一起向剑塔跑去。
　　屠苏对天墉城的路尚不算熟悉，但芙蕖已是轻车熟路，不消片刻就到了通往剑塔的入口处。
　　不过到了这里，刚刚踌躇满志的芙蕖似是也有些犹豫，两人一起停了下来。
　　但是一来到这里，屠苏就有一种非常强烈的异样感觉。
　　此刻剑塔的蓝色光芒越发显眼，两人走至此处，远远望着剑塔，一把巨大的剑立于正中，仿佛擎天之柱。
　　走过眼前这条凌空阶梯之道，就是剑塔了。
　　但那异样的感觉，却十分强烈，屠苏说不上来那是什么感觉，只是一股无形的力量，仿佛催促着他，鼓励继续向前，冥冥之中似乎有着一股召唤他前行的力量。
　　屠苏缓缓迈出一小步，那种召唤感愈加强烈一分。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芙蕖转过头，那是芙冰师姐，她正快步向他们走来。
　　“师姐！”
　　两人一起喊道。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这边下去就是执剑长老居住的剑塔了，芙蕖你应该知道，掌门有令，天墉城弟子除了陵越未经允许，不得擅自进入。”
　　“师姐，我知道。可是……”芙蕖有些犹豫道，“我们不是有意打扰，只是想拜会执剑长老，你也知道屠苏是执剑长老救回来的，他有些事情想问问长老，不知道可不可以……”
　　“不可。”芙冰摇了摇头，严肃道：“不要随便想个借口就闹着要跑来，天墉城弟子未经允许绝对不能踏入剑塔半步，你们赶快回自己的房间，好好休息。”
　　“我……知道了，师姐。”芙蕖觉得有些委屈，看来师姐是把她当作和其他入门弟子一样，之前很多弟子为了见执剑长老可谓各种荒唐理由并上，估计天墉城入门稍早的弟子都听腻了这种借口了。
　　转过头，屠苏仍在望着剑塔的方向，眼中是恋恋不舍的神情。
　　“屠苏师兄！”芙蕖又唤了一声，屠苏如梦初醒。
　　“我知道了，我这就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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