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夏之村

　　7、
　　许胜凉的家是栋半新不旧的平房。屋顶略有几片破瓦。门前一大块砂石坪，扫得干干净净。窗台上挂着干丝瓜瓤子。柴屋旁的柴火垛子上晒着双花布鞋。
　　门上落着锁。许胜凉从窗后哗啦啦摸出钥匙开门。池绍进门好奇环顾，灶火冷落空无一人。
　　许胜凉瞟他一眼：“我丽姑打牌去了。”说着折到一边泡茶。“想吃什么菜？我去地里摘。”
　　池绍笑：“还可以点菜，这么高级。”
　　夏也很熟稔地转一周，自己找了把矮脚凳坐下，长腿搭在一起：“有什么？”
　　许胜凉打开碗橱看了眼：“有鱼，香干。”看地上，“……还有点葱。”
　　夏也说：“够了。”
　　“不是问你。”
　　池绍忙说：“够了够了。”
　　许胜凉一抬头：“都不吃青菜？”
　　池绍推说：“不喜欢吃。”
　　许胜凉认真看他。池绍心虚地咳了一声。“太麻烦了。”
　　许胜凉像是笑了笑。飞快走出去。不到一分钟，抓着一把鲜灵灵的莴苣回来了。
　　灶火升起。摇把和水流声哗哗响。池绍无所事事地吸烟。

　　夏也去灶下加柴烧火。许胜凉洗菜炒菜。一个锅子油烟嗞嗞，另一个渐渐透出饭香。
　　许胜凉对灶下挥手：“走开。那儿热。”
　　夏也不耐烦地挪开一点点。整个人还是在烟熏火燎下。头发在额头上湿了一绺。
　　一会莴苣出锅。许胜凉擦汗问：“葱煎蛋还是你来炒？”
　　夏也漠然站起来接锅铲。两个人换个边。
　　他们对话都很少。油烟从锅里升起，越过房梁上悬着的腊肉，消失在青黑瓦片间。

　　晚饭的菜味道很好。池绍难得地吃了三碗饭。四个盘里的菜都只剩少许。池绍很绅士地放下筷子。
　　许胜凉把盘推过去：“吃完。不能放隔夜的。”
　　池绍才想起乡下没有冰箱。于是收起餐厅习惯，吃得盘干碗净。
　　许胜凉收拾碗筷去刷。夏也从灶膛里舀水烫碗，热气腾腾地冒。
　　许胜凉满手水拍他：“喂。留点儿给我洗澡。”
　　夏也躲开说：“你再加点儿冷的呗。”
　　许胜凉再拍一下：“这不没火了吗？”
　　池绍在一旁看得笑起来。心想真是孩子气啊，这两个。

　　孩子气好像会传染。一会三个人出来，池绍见人家家门口竹板床晒的盐渍酸李子忘了收，伸手就去拿来吃。
　　许胜凉拍他的手：“别拿。别人放狗咬的。”
　　池绍不信：“至于吗？两个李子。”
　　一条凶猛土狗突然冲出来狂吠不休。池绍吓得忙把李子抛回去。许胜凉回头喝斥：“畜生！不认得了？”
　　土狗嘶叫两声，掉头走了。
　　池绍躲他身后拖他衣服。夏绿色T恤上汗湿小小一块。“凉哥，我就跟你了！以后你罩我。”
　　许胜凉轻轻笑。反过来扯自己衣服。一次两次没扯开。
　　暮色中抓不住的手指。

　　夏也的店在乡村公路旁散发安静气息。像等待主人的猫。夏也进棚提起门闩。细钨丝灯随即亮起。
　　一个老伯从田埂过来，在店门口说：“称点儿盐。”
　　夏也走进柜台：“没有盐。”
　　“那拿包蚕豆。”
　　“没有蚕豆。”
　　“蚊香有没有？”
　　“有。”
　　“拿两盘。钱明天给你。”
　　“……都行。”
　　老伯拿着蚊香心满意足走了。
　　池绍点着烟，捅了捅喝可乐的许胜凉。“哥们这么做生意，不得亏死？”
　　许胜凉一乐：“人开着玩儿的。你以为真赚钱呀。”
　　池绍一口烟呛住。什么不好玩玩这个，得是多有钱啊。
　　许胜凉神秘地：“超——有钱。”
　　夏也回头狠狠瞪一眼。许胜凉咕隆隆喝可乐去了。

　　柜台里铃声大作。夏也从充电器上取下手机，到土砖房那边讲电话。
　　池绍趁机咳了一声，靠过去。
　　“一会跟我下去？”
　　许胜凉晃着可乐瓶子。“不去了。这都跟你一天了。”
　　池绍失望地去捉他腰：“别啊，一天怎么了？”
　　许胜凉躲着笑。
　　“……烟。烟。”
　　怕烫着，不敢认真躲闪的腰。柔韧得可爱。隔着衣服碰到，池绍背上就轰地一热，一条细细的火线从背脊烧上来。夏夜蝉唱四起。淡淡燥热的晚风里，手指间烟草气味极淡。

　　夏也扑扑嗒嗒走过来。
　　许胜凉立刻跳下去。黄尘扑地飞起来。
　　“这么快？”
　　“没信号了。”
　　黑色手机摊开。桌面照片在钨丝灯的微弱光线下很模糊。依稀是个女孩子的轮廓。
　　“你打一下看看。”
　　白皙的手指了指池绍。池绍连忙掏出手机。许胜凉哔哔按一串号码，通了。突然响起的单调铃声，吓停了几秒蛙声。夏也皱着眉按掉了。
　　池绍弹开烟灰，放回电话。口袋里微沉的份量。
　　“女朋友啊？不再打过去？”
　　许胜凉抓了抓脖子。夏也沉默地合上手机。
　　“……她会再打来。”
　　这个微妙的话题就此结束。

　　在车里晒了一下午的衬衣，传来轻微的汗味。池绍还磨磨蹭蹭不肯离开。
　　许胜凉喝完最后一点可乐，看着他：“要我送你？”
　　池绍只好熄掉烟头，起身往山上走。
　　身后悉悉索索。许胜凉仰头看着摇晃钨丝灯下扑灰的飞蛾。夏也侧过身给他递什么。
　　池绍忍不住停步：“还不回去啊？”
　　夏也斜瞥他一眼。许胜凉鼻子翘了翘。声音带着上扬味道。
　　“就回去了。”
　　池绍突然不信了。两个人不疾不徐站在那里，怎么看都能站足半晚上。
　　他一语不发往山上走。莫名其妙的焦躁。心里像藏着半根火烧火燎的烟。

　　大货车的轰响从公路尽头传来。泥沙的劈啪声飞溅在钢板上。一束白光由远及近。
　　池绍下意识回头看。夏也一个人站在原地，分毫未动。许胜凉在黑暗公路的另一头，低头走。
　　极强烈的光。过去的一瞬间，池绍几乎能看清楚他衣服上绿色的深浅。接着照到山路上，云母片闪亮。然后经过小店凉棚，掠过一片嫩黄。
　　空气中有青草断裂香气。黄土尘味。将近虚无的风，燥热又清凉。
　　三个人彼此伫立三方。在噪音和改装车灯中，像隔着一条不能打扰的河流。
　　最后一切归于平寂。轰鸣去远。灯光寂然。
　　远处许胜凉的手电筒发出小小光束。只一会儿，就不见了。

《沃雪记》
纯正武侠，温柔而治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