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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魇(下)
那人身形高挑,峨冠广袖,宽大的腰带束出一把劲韧腰身。虽然只是一个背影,却无端令人觉出神帝威仪,凌驾众生之上;然而又风姿卓绝,艳色冠绝天下。
池边有一面巨大的水镜,题着极古朴的三个大字:“金鳞池”。
他缓步行过水镜,仿佛略略一停顿,侧首看了一眼,忽然和缓道:“金鳞岂是池中物,引动风云天下逐。如此神物,唯有祖神堪为其主。”
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一个恢弘古老、无喜无悲的嗓音,回响在天地间:“魔龙金鲤乃是天地所化育,魔性深重,且尚未修成正果。吾非其主,不过代行天地之责耳。”
那仅有背影的男子和缓道:“未知今日孤能否有幸一观?”
无喜无悲的嗓音道:“世间万事万物,无非一个缘字。帝息且请一试。”
被称为帝息的男子便缓步行至池边,放低身形,伸手拨弄池水。
方才拨到第三下,池中骤然巨浪翻滚,“哗啦”一声,水面乍然裂开,一道巨大的金红身影如同烈火熔岩般自水下冲出,突兀地停在他眼前。
那庞然大物横亘在半空,龙首、鱼身、龙尾,修长而矫健,覆满了金红的鳞甲。线条流畅的脊背上,一道挺拔舒展、凌厉森寒的背鳍张狂而立。
巨大龙首正正对着他,魔龙金鲤全身鳞甲炸|开,龙须飞扬,是暴怒的姿态,却又不知为什么,竟没有当场发作。
那双龙目深处魔气涌动,泛着冰冷寒凉的光,也不知道是在看着那男子,还是看着仿佛漂浮在男子身后、以虚无的姿态存在的君息。
帝息缓缓起身,仍保持着伸手的姿势,仰头望着眼前庞大的远古神物,像是震撼,又像是惊艳。
四周一时极静。
它破水而出的刹那,带起的刀锋般的劲风将他的手臂划破了。神血涌出,滴洒在金红鳞甲上,但他恍如不觉。
须臾,帝息似乎含了点笑意,赞叹般道了一句:“真美。”
无喜无悲的嗓音传响天地:“魔龙金鲤,血契认主。是缘是孽,一念之间。”
像是被这句话刺激到了,远古神物蓦地暴怒。
池水骤然炸开,巨浪刹那间从池底席卷而来,当头劈下,将帝息和仿佛漂浮在他身后的孤魂野鬼一起吞噬。
直到这时,君息方才惊觉,他的神魂像是一直与帝息共居一体。
一片绝对的黑暗中,仿佛周身有烈焰在灼烧、焚炼着他的魂魄。一口滚烫的气体像是被全部堵在口鼻中,心肺都被炙烤到干裂,却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他神识已经模糊,却似乎有个冰冷而缥缈的嗓音在他耳边说:“他说你是我一生的劫数,只有你彻底死了,我才能真正解脱。”
“我可以不必耗尽修为换回你一缕残魂,任凭你应劫羽化,消散在天地间。”
那嗓音停了一下,道:“可是,我……”
后面的话,他没听清楚。
前世今生,君息不是第一次做这个梦。但往常只到魔龙金鲤自水中腾身而出就结束了。
他挣扎着起来,头脑兀自一片空白,跌跌撞撞地去看窗前书桌上,二圣驾临学宫那天,他没画完的那幅画。
那天他本是要画那尾魔龙金鲤,却只寥寥数笔勾勒出一池碧水,就被少昀闯进来打断了,废了。
然而前世今生,纵然曾在梦里多少次清晰地近距离看过,他从来没完整地画过它的模样——那般张狂恣意又冷漠霸道的模样。
前世人人皆道纯阳王妙笔丹青,他却画不出一尾熟悉的金鲤。
但金鳞殿外受刑之时,远古神物现出真身相救,与方才梦境中的身影重合,却令他如同醍醐灌顶般,遽然感触到了什么。
书桌上干净整洁,那幅已然作废的画不见了。君息茫然抬首四顾,踉踉跄跄地,又去找他的笔墨。
像是有双温热的铁钳抓住了他的手,用力拖着他,但他看不见,只管死命挣扎着。
仿佛他今生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将那尾魔龙金鲤画出来,最好画到栩栩如生,如同梦境中一般。他与它隔着薄薄的纸张对望,便是一眼望尽了永恒的时光,慰藉了亘古的孤独,安抚了无尽的痛苦。
别的事情,生死也好,恩怨也罢;囚|禁也好,折辱也罢;前世的大祭司也好,今生的宣武侯也罢;万世罪人也好,灭族之祸也罢,都不重要了。
两生两世的仓皇与绝望,终于在重伤后神识不清、梦魇未褪之时,冲破层层压制,冲破理智枷锁,彻底爆发。
有什么将他大力抓起,扔在尚有余温的地方,也许是他的床榻上,死死按着他的肩臂,禁锢住了他;但他仍不肯安静下来。
剧烈挣扎中,他的衣领散开了些,露出锁骨下一边一抹若隐若现的金色符咒。
隐隐的金光像是一道炸雷当头劈下,少昀整个呆滞住。
他是现任大祭司名义上的弟子,修习的本就是符咒术法,何况前世几乎习遍天下邪术,当然知道这符咒是做什么用的。
“啪”一声脆响,趁他不备,梦魇中的人竟挣脱了他的桎梏,一掌甩在他脸上。
如冰似雪的面容上遽然冒出五根清晰的鲜红指印,少昀却恍如不觉,只死死盯着那两道符咒。
那符咒名为贱奴印,是纯阳人给最低等的奴隶打下的烙印。
身负贱奴印的人不被当成真正的“人”看待,更没有任何属于“人”的权力,而是官府认可的个人私有物品,牲|口一般。此后无论奴隶身在何处,主人皆可通过符咒任意操控、责罚甚至贩卖,生杀予夺。
掌下的人兀自挣扎不休,他只是本能地按着那双单薄的肩臂,瞳仁中浓烈的煞气几乎带上了血腥的意味。半晌,他极缓极冷地从薄唇里吐出三个字:“宣武侯。”
安抚在梦魇中发疯的君息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少年躯体孱弱而单薄,又受了重伤,下手重了会伤到他;但他又实在挣扎得太厉害,下手轻了,他能将阻止他的人和物一轮狠揍,尽管他根本看不见挡在他面前的东西。
少昀不得不直接压在他身上,见他仍不肯安分,又腾不出手去收拾他,一时怒极,眼瞳中凶光毕露,想也没想,狠狠咬住了他的唇。
血腥味立刻充斥了口腔。
猝不及防的剧痛中,君息本能地张口要发出声音,却被身上那人见缝插针地全数堵在了喉咙里。
尽管重活一世的前·大祭司一再告诫自己,克制,自持,徐徐图之,别再重蹈前世的覆辙;但某些时候,他终于发现即使没有天魔恶念的引|诱,忍耐也难如登天。
他对那人的渴望和征服,从来与天魔恶念无关。
何况他天性暴躁随性,肆意妄为,即使曾经为这人执念成魔,即使决心要以全新的面目去对待君息,其实也不太懂得如何去喜欢一个人。
见这招似乎有效,君息不知道为什么安静了些。于是他不管不顾,坦然地顺从自己心意,将那人的唇舌从内到外细细吮咬了一遍。
阔别多少年后,隔着生死,隔着轮回,隔着全族灭亡的罪孽和形神俱散的永恒,他终于又品尝到了那人的气息。
倘若他的来历果如天魔恶念所言,祖神对他那句评判“魔性深重”倒确然十分贴切。
上一世他干的那些事尚且能推一半责任到天魔恶念头上,但今生全然清醒之时,他曾认真考虑过,如果他们重复走前世的路,如果他的所作所为不至于让君息承受那么多的痛苦和罪孽,他还会不会如从前那般疯狂。
他前后思考了几轮,答案是:会。
他的狠戾和凶煞,像是刻在骨子里的天性。
只要能彻底掌控、征服君息,从身到心,让自己占据他生命的全部,用什么手段都无所谓。
从前直到现在,他从来没将纯阳族人真正当成跟自己有关系的群体,也从来没真当自己是纯阳部族的一员。
所以纯阳灭族也好,昌盛也罢,于他而言,就如同路边的草叶枯荣,全然不值得他投入半分注意。
仿佛他来到这个世间,降生于纯阳部族,只是为了追寻一个人的脚步。
仅仅这点,同君息就有本质上的区别。
以及分歧。
身下的人终于安静下来,也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又昏迷了。少昀在他的唇上流连了片刻,慢慢起身,抬手掐诀,门外随即进来一个人。
那人捧着个黑漆托盘,胸膛上的衣服隐隐破了一个小洞,衣襟上宣武侯府的家徽清晰如故,赫然竟是方才被他用邪术蛊虫改造过的两名侯府家奴之一。
红衣如火的男人没什么情绪地一动手指,家奴便十分恭敬地跪着奉上托盘,居然是一些极好的丹药,和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汁。
宣武侯权倾朝野,他府上的家奴出面,学宫疗愈堂岂敢糊弄?
纵然大家都惊诧于这位第一权贵对落魄储君态度转变之诡异,多半也只当君息在吃了这么久的苦头后,终于想通了屈服了,于是除了带着点恍然的暧昧一笑,也不敢多问。
少昀取了一些,先将床上那人扶起来,圈在臂弯里,打算给他喂药。但失去意识的人却十分不配合。
哪怕他将少年禁锢着,自己含着药,捏着他的下颌往嘴里送,也没什么用。那人的咽喉像是下了什么禁制,药水几乎全部顺着唇角溢出,汩汩而下。
折腾了半个时辰,浪费了一多半的上等丹药,药汁汤水淋漓洒了两人一身,一口药也没喂进去。
上个时空的纯阳末代大祭司终于恼了。
他生性极爱整洁,如今衣服被药汤淋了不说,折腾得全身是汗,已经湿透了里衣,长发黏在脖颈上,冰冷粘腻,说不出的难受和恶心。
前世那么些年,无论是一起在王城学宫求学的少年时期也好,还是祭台血誓继任二圣后作为傀儡忍辱负重的青年时期也好,抑或是一举斩除整个纯阳权贵阶|层、大|权在握的君王时期也好,君息从来都是冷静自持、谨慎守礼,何尝有这么任性难搞的时候!
但前世今生,他却从没想过如同君息这般铁骨铮铮的人,那些温和克制、逆来顺受都是怎么来的。
手臂一收,圈着的人便重重跌回了床上。少昀一手用力掐开他的下颌,一手将剩下的半碗药都强行倒进了他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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