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富等式

　　第七章

　　“栀子花开呀开，栀子花开呀开（注1）……”

　　日头欲落，刚刚连续上了三节课的虞启东正批改着作业，沉浸在工作中，一时没有察觉到时间的变化，工位上的手机却忽然嗡嗡作响，传来了低声哼唱着歌曲的青涩而又富有磁性的男声。

　　他拾起手机接通电话。

　　“喂，老师在忙么?”对面传来和铃声的歌声如出一辙的男声，宗渝言沙哑的嗓子显得似乎有些疲惫。

　　“还在忙，有何贵干？”虞启东同样很累，闻言也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眯着眼揉了揉因为低头过久而变得酸麻的脖子。

　　他就知道，宗渝言叹了一口气，提醒道：“该吃晚饭了。”

　　虞启东拧了拧脖子看向窗外，满天的霞云沉落着余晖，映照着四周绰约的山影，他摸了摸干瘪的肚皮，方才意识到现在已经到了该吃晚饭的时间，不由恍然。

　　“唔，胃里不舒服，而且今晚还要晚自习看班，卷子也没批改完，不太想去吃饭。”因为吃过胃药，所以胃里经常感到不适，即便中午吃得少如鸡米，虞启东现在也并没有什么胃口。

　　此时实话实说的虞启东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的胃病必须按时吃饭！”昨天就因为胃痛上吐下泻，今天就又要少吃一顿饭，宗渝言听了他的话气急。

　　“不说了，我现在在基地的大棚这里，你立刻去食堂打饭，吃完饭之后给我报备，不然我今天下午也陪你一起饿一宿。所以，现在、立刻、马上去吃饭！”说完，宗渝言也不给虞启东任何反驳的机会，迅速挂断了电话。

　　“到底谁才是长辈啊……”本以为和宗渝言的重逢算是一件喜事，结果如今却失去了人身自由，虞启东认命地收拾好办公桌，打算前去食堂打饭。

　　不过话说到底自己为何还要这么听对方这个前男友的话啊，虞启东的动作慢下来，他开始陷入沉思。

　　可惜都一道儿收拾到了这儿，不出去也说不过去，虞启东最终还是决定去一趟食堂。不为别的，就单纯为了让宗渝言不要在晚上向他翻账本找到自己的茬儿。

　　“小虞教授，你要去食堂，一块呗？”听到动静的隔壁桌的老徐冲他招了招手，在虞启东点头后也跟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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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虞啊，刚才是小宗组长打来的电话吧？”电话的声音不小，老徐坐在虞启东邻近的位置，不小心就将电话的内容听了个一清二楚。

　　“可以啊，教出了个亲学生，小宗组长可优秀了！”老徐竖起他的大拇指。教书育人多年，一批又一批的学生来了又走，老徐遇到这样亲密的师生情谊他还是深觉感慨。

　　“您就爱调侃我，哪见过管得那么宽的学生。”虞启东表面哭笑不得，心中却不得不承认，在听到外人夸赞宗渝言时，他还是会油然升起骄傲之情。

　　学校的食堂虽然并不大，但据说这里原本就是利用村长的饭店旧址改造而成。

　　而对于这个身处深山的小村子来说，村长那间在山下人看来破旧到甚至称得上简陋的饭店已经算是一间难得的高档餐馆。

　　“别看这食堂的环境比不上城里，但在这里要是谁家要办个宴会什么的，过来这个小食堂里一装扮，请人过来吃饭那都是倍儿有面子的事儿。”老徐是个喜欢热闹的话唠，在一众学生后面排着队都不忘和虞启东谈天说地，向他介绍这个食堂的前身。

　　“您不是也才过来不久，怎么对这章泽村了解得这么深入？”饭桌上初识，虞启东自然而然认为老徐也是和他同批次过来支援乡村的老师。

　　“小虞教授，想当然可是不对的。”老徐神秘兮兮地摇了摇手指，得意洋洋的样子，“谁告诉你我是和你们一批过来的，是来单单过来教书的。”

　　“那您是……”虞启东被他的话勾起了好奇心。

　　“我最开始可是被当地派来章泽村进行实地考察的。”老徐冲虞启东挤了挤眼，揭晓了自己的另一层身份。

　　他环视了一周比之自己初到此地变得更为整洁有序的食堂，学生们全捧着满当当的饭盒围成一团团狼吞虎咽地吃着喷香的饭，脸上不禁洋溢起大大的笑容，“你是好样的，能给国家挣大奖、做大贡献。可我这人挺拙，只会教死书，做不来你那些响当当的研究。但你看，那教学楼和这食堂，全是我一年前前记录好了当初的实况，上交过去给领导反映之后，一点点盯着它们建起来的。”

　　“算下来，这学校能建成现在这个样子，我老徐还算是半个监工哩。”

　　说着这话，老徐口中是浓浓的骄傲。

　　“你来的可正是好时候。”老徐瘦矮的体型够不到虞启东的肩膀，于是反手在他背部拍了一巴掌，面上褶子皱缩起来笑得牙不见眼，“如今条件好了不少，这群孩子能安下心学习的人变多了，现在可就缺你们这些能把他们带上康庄大道的好老师。”

　　农村的孩子，风吹日晒，总也免不了长得有些黝黑，但坐在这里的，小麦色的皮肤上都看上去很是红润，远远望过去，也都是油光锃亮的，澄澈的目光中带着十足的干劲儿。

　　虞启东恍然，心下不知不觉竟是生出了许多感动。他没有出声回应老徐，却也默默地点了点头，同样坚定而有力。

　　“我这份工作还是很重要的嘛——哎，小虞快排到你了。”老徐的话很密，根本不需要虞启东的回应，他自己就能不间断地唠上很久，正说着，一回头却看到了两人已经接近了队头。

　　“哦，好、好的。”虞启东连忙收回视线，掏出了兜里揣的两张钞票，递给了食堂的阿姨，“来两份单人套餐，需要打包，多谢。”

　　——因为乡村学校的特殊性，在这里，学生买饭的价格是大打折扣的，而有经济来源的老师则是要全额付款。

　　老徐没明白：“你不在这儿吃吗，咋用打包，还打包了两份？”

　　食堂给老师的单人套餐是一荤一素一汤，满满当当一大勺下去，一个成年人自己吃分量绝对是足够的。

　　老徐上了年纪，代谢和肠胃退化不少，有时自己都吃不了一份，他不觉得虞启东这瘦弱的身板子能吃完双份的套餐。

　　“另一份是给宗渝言带的。”趁着食堂的阿姨在打包，虞启东向他解释，“我清楚他的性子，工作起来就是个拼命三郎，这时候肯定还没来得及吃饭。”

　　“刚才我才跟小蔡发过消息，说是没跟着他们一起去吃饭。”

　　宗渝言工作狂的名声，两人共同住进来这里认识了小半年，老徐也略有耳闻。他听后啧啧称奇：“小宗组长能遇见你这么个老师，可真是他的福气。”

　　其实两人住在一起后，反而是作为小辈的宗渝言学会了照顾自己的起居，虞启东听了一阵脸上就不自觉得发烫。

　　好在食堂的阿姨效率很高，很快打包完两份套餐，虞启东赶紧接过去，心虚地带着两个热乎乎的饭盒告别了老徐。

　　*** ***

　　章泽村的面积不大，虞启东仅靠步行就能很快来到试验田小组在村子里租赁的庄稼地。

　　村里能租给试验组的闲田也并不多，邻近宗渝言所住的地方，他们小组在空地上搭了几个棚子，用温室大棚维持着某些较为脆弱的品种的生长。

　　上头的领导对待他们的项目很重视，在小组的到达后往其中运送了不少设施。为了保证作物的生长，半透明的棚子里常常亮堂着，露出这些流畅运作的机械工具的一角，偶尔还会响动起震动连连的轰鸣声。此时正是饭点，有不少匆匆忙忙的人在赶回家的路上，在这条道上来来往往的村民在经过的时候就总会停留下来，驻足在此处，纷纷观察这些新奇的物件儿。

　　而专注工作的宗组长仍还埋在棚子外的庄稼地里记录着数据。

　　要培育出适合在当地生长的优质品种，对比实验数据往往是必要的一环，因此每一次记录都要做到精准。这一批玉米种子不知是何时种下去，看上去生命力很是旺盛，新种的玉米枝叶长势喜人，绿得很是浓郁，长得快得都已经伸到了宗渝言的肩膀顶上。

　　宗渝言钻进了地里，彼时的形象并算不上多么帅气，鞋子陷在泥里，长腿憋屈地半蹲在地里观察着身边簇拥的枝叶，因为经常要进入田间裤腿全沾上了泥土。他不知是在里面待了多久，在这个凉爽的下午，头上依旧戴着躲避午间太阳用的草帽，低下头拨弄着手下的一株玉米苗，虞启东背对着他只能看到一个挺拔坚实的背影。

　　如若不是他的身材在一众高大的玉米叶子中格外出众，虞启东又对他的模样格外熟悉，一眼望过去说不定都要看不到他的位置。

　　宗渝言其实是个极为讲究的人，并且在某些事情上甚至说是龟毛洁癖都不为过。

　　大概是因为原生家庭的复杂和纠缠，宗渝言少年时幸得虞启东收留，被他带回家后便异常珍惜这个难得拥有的家。作为一个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虞启东年轻时期没少铺张浪费，跑到离家遥遥千里的小市区一个人住却买下了一家人住都绰绰有余的房子。房子太大，不好打扫，在宗渝言住下之前他都是请了钟点工来打扫。

　　但宗渝言并不喜欢有外人涉足自己的私生活，虞启东又是一个典型的生活白痴，无奈之下，他只好自学成才，接替了钟点工的所有工作，又是打理家务又是学做饭，逐渐学成了一副贤惠的模样。不过也多亏了宗渝言追求极致的性格，从此虞启东的屋子也更加干净整洁起来。

　　组里的成员都被宗渝言劝去了吃饭，还坚持在外面工作的只剩下他一人。看宗渝言记录得专心，虞启东没有急着过去打断他的工作。他看到道边有村民闲置在田边的马扎，于是提着手里的盒饭坐在了路边，端着手中的晚饭，兀自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对着这家伙还挺下饭。

　　果然自己闲着的时候还是要看别人忙活。虞启东边欣赏着宗渝言忙碌的身影，边咂摸着嘴里淋了肉汁的米粒，简直吃嘛嘛香。

　　食堂的伙食是赶趟儿的大锅饭，自然是比不得虞启东平日里在城里吃的那些鱼肉味美精细。虽是如此，他却倒是觉得自己一天的胃口都在此时此刻被拯救了回来。

　　“呼~”虞启东长长地、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吃得心里也舒坦了，向着宗渝言脸上不由自主地就舒展开了一个温软的笑容。

　　“老师，你怎么过来了？！”好巧不巧，宗渝言在在这时结束了手头上的所有工作，回头恰好看到了给他带饭过来的虞启东，连眼睛都惊喜地发起了光。

　　“咳咳咳——”虞启东成功被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光亮得把米饭呛在了喉咙里，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咳嗽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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