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见雨

　　我一直觉得自己很幸运。
　　我父母去世不久的时候，邻里的人们偶尔还会伸出援助的手。像橄榄枝，上面雕刻了象征着和平的鸽子。同学之间也很默契，在我面前全都闭口不提关于我父母的任何事。甚至，会背地里偷偷给我塞些零食，温饱的一天几乎就可以这样平淡地过去。
　　也正是他们的好心，让我愚蠢地认为，世界上有温度的人比冷漠的人要多。
　　我从他们离开的那一天就把自己当成了一个真正的孤儿。父亲下葬的时候，眼球被他的弟弟以保留家族传承的名义挖了出来，装在了一个方形的玻璃瓶里。眼白和血红的眼瞳仿佛还在转动。而我却从来不认为那是吸血鬼存在的依据。因为我的瞳孔也是血红色的。
　　于我而言，那并不会是鲜血，更不要说他们所痴迷的吸血鬼的证明。它除了颜色特殊，其他的和普通眼瞳没有任何区别。它红，却不纯净。我能看到它里面透露出不属于这个颜色的肮脏。它完全变成了暗红。我仅仅是一个普通夫妻爱情的产物，因此，我从来不认为那些所谓“家族”与我有什么关联。除了姓，和那双充斥着肮脏的眼睛，其余的一切和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不幸中的万幸是，社会上的一切对我这双眼睛没有抱有太大的好奇。他们也正确地认为，这是一个基因的传承。不认识的同学和陌生的老师们偶尔会问是不是戴了美瞳，仅此而已。
　　谣言却总是传得飞快。我在学校里看到了一双除我以外的，第二双红色的眼睛。那双纯净到不像红色的眼睛，属于一个女孩。他们开始疯狂地传递这个信息，以至于第二天，从同桌的嘴里听到了我那已逝去的父亲还有个私生子这样的传言。
　　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人生的迷茫与无助。课本上的东西半个字也看不进去，风透过窗户拍在脸上，携来的是无数审视的、却带有好奇的目光，仿佛一场无形的凌迟。

　　六年前，我和骂我孤儿的那些人打了一架。
　　心理医生说我得了一个名称冗长的心理疾病，可我仅仅是厌恶极了他们所说的关于我父母的一切。每当听到的时候，大脑就会成为一片空白，脑袋像是要被刺破了一样疼，直到刻骨的疼痛终于掩盖不住失眠的事实。
　　这已经是靠药物入睡的第六年了。尤其是高考的那几天，每天睡眠的时间不超过两个小时。我认为我的头脑在那时候算不上什么清醒。能读完高中，靠的是我远房亲戚寄来的一点钱，和我职打工赚来的，以及政府微薄的抚恤金。
　　高考放榜的那一天，全城人都在欢呼。他们敲锣打鼓，在这个县城里带着状元一遍又一遍地游街。我看着天色，那是个大晴天的好日子。于是我去了一趟墓地，给父母买了束花。
　　公交车刚停在陵园门口，天色忽然转阴，接着就下起了细若牛毛的雨。我再三回望，还是决定进陵园去看看。刚跪在母亲的墓碑前，花还没来得及放上去，雨猛地下大了。把花淋透了，夹带着一阵一阵猛烈的风。他们说今天放榜，忧愁总是远大于高兴的，才引来的这场突如其来的雨。
　　我倒认为，那是母亲在回应我。
　　这么多年把我养大，也辛苦您了。可是我唯一想不通的事，您能不能给我一个答案。
　　您是怎么离开我的？为什么那天我刚好在上学，火葬场来的人竟然比我从学校赶回家的速度还快，导致我对你们的情况一无所知？为什么那些亲戚眼里没有一点悲悯，还有，为什么一带走，你们两个都走了？
　　您能听到吗？我考上了个勉强入流的大学，还算没丢您的脸。可我真的只是想要搞清楚当年的一切。这算是我活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依托了。
　　那天夜晚，母亲来到了我梦里，老话叫什么“托梦”，以前我从来不屑于相信这些。我看不见她的脸，视线里永远只有她的身子。一片模糊之后，我清楚地听到她告诉我那个看起来像极了谎言的真话，她和父亲是自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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