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三秋

　　周宋壹不懂的一点是，流浪过的生命半数都护食，不明节制，从他们手中再把东西要回来，无异于一次挑战。

　　他叫哥哥也可能是在卖乖，就为了口吃的，嘴巴就能抹蜜，把人哄的团团转。

　　周宋壹伸手，清白日光下摊开的掌心沟壑渐显，半曲的手指呈一种放松的姿态，执拗的伸着，不催不促，要用温吞的态度把人给泡软。

　　小孩捧着烤红薯，一股甜腻腻的味道充斥在鼻腔，后又扩散到全身，烫死也要吃那口烤红薯。他被烫到眼睛湿湿的，脚下生了根，手却哆嗦着，不情不愿的把烤红薯给了周宋壹。

　　周宋壹接过烤红薯，左手换右手，来回倒腾，等能拿稳了，才把红薯给掰开。红薯肉不实，被蛮力掰开后，缕缕都透着股金黄。

　　“冷冷再吃。”没地方搁红薯，周宋壹只能一手拿一半，因是坐着，还要微微仰头看站着的小孩，他再次问道：“我没来的时候，你都吃什么？”

　　他希冀能从小孩口中听到包子馒头稀饭这类再普通不过的家常饭，却没想小孩直接蹲下，宽大的外套像个折叠的桶，随小孩动作拖地。枯叶没了水分已经变得干脆了，周宋壹听见咔嚓嚓的声音，灰黄叶片在小孩手中化作齑粉与碎片，他看见小孩仰头，把碎叶片倒进嘴里。

　　周宋壹惊讶的起身，说道：“不能吃！”

　　他又要去拽小孩，这次小孩学精了，会先他一步往树林子跑了。

　　周宋壹大喊道：“回来！红薯可以吃了！”

　　如船航般的破鞋在地面刹住了脚步，周宋壹看见他转身，直勾勾的视线盯着自己手中的烤红薯。

　　“过来。”周宋壹放轻音量，像要抓一只不老实的动物，第一步先采取诱捕。

　　他犹豫了，周宋壹看着他那张倔脸上划开的松动神情，重复着：“过来。”

　　起风了，树叶在地上奔跑着，周宋壹看见他跑向自己，像一颗天蓝色的树叶，被秋风刮进自己怀里。

　　周宋壹给他半颗红薯，腾出一只手来，蹲下，用那只空闲的手伸进他嘴巴里，刮那些还没咽下去的树叶。

　　“树叶不可以吃，你不是小牛，吃了不消化。”周宋壹掏干净他的嘴巴，问：“记住没有？”

　　他说：“你没来，我都是吃这个。”

　　周宋壹怔住了，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就在他发愣的瞬间，小孩捡起地上一片落叶，要往他嘴唇上放。周宋壹没有撇开头，而是含住那片落叶，说了句模糊的：“谢谢。”

　　小孩埋头吃烤红薯去了，周宋壹把树叶拿下来，看着叶片的脉络，持续走神。

　　他是在看见小孩要吃烤红薯皮的时候才回过神，制止道：“那个也不要吃。”

　　他帮小孩剥皮，要小孩就着他的手啃干净红薯肉，喂的人仔细，吃的人更仔细。周宋壹把红薯皮从小孩嘴中抽出来，说：“不可以。”

　　“你叫什么？”周宋壹问。

　　小孩不说话，吃饱的脸上没了那份犟，半晌从兜里摸了一颗糖果出来，扣着塑料袋包装，指甲撕扯半天，才剥开。

　　周宋壹心想小孩子嘴巴就是馋，才刚吃完又惦记上，结果那颗糖转头就递到他嘴唇上了，如同刚才的那片树叶。周宋壹垂眼就能看见他指甲缝里的灰，还有他袖口凝固的污渍，已经黑到发亮了。

　　周宋壹眨眨眼睛，用手接过糖果，而后塞进嘴巴里，水蜜桃的味道在口腔炸开，像吃了跳跳糖。

　　“叫什么？”周宋壹不死心。

　　小孩像个哑巴，只会盯着他看，就是不说话。

　　周宋壹说：“我叫周宋壹，那个壹不是一横的一，是大写的壹。”

　　小孩蹲在地上，海蓝色的衣袍拖着地，不合身的衣服让他看上去像个小丑。他在地上画了个‘一’。

　　周宋壹想帮他把衣裳领子翻正，小孩敏感的躲他，果然是没有吃的说什么都不好使，周宋壹笑笑，数落他：“还要喂几次才能喂熟？”

　　小孩硬是不搭腔，只在地上画一，他只会写一。

　　周宋壹在他的一一旁纠正了一个壹，由于笔画繁复，周宋壹写的字体便大了好些，规规整整的立在小孩火柴棍儿般的字旁，显得硕大无朋。

　　小孩看着那个字，抓了抓头发，眉毛拧着，看上去有些憎恶，瞪了周宋壹一眼，不说再画了。

　　周宋壹：“会写吗？”

　　小孩用指头扣地，扣了一手泥，哑巴似的憋不出来一个字。

　　“周宋壹！人呢！回家！”呼喊声再次传来，周宋壹闻声起身，他望向教堂，对小孩说：“我要走了。”

　　他的出现总是短暂，就像秋日午后的阳光，暖的，绚丽的，也最是不持久的。

　　周宋壹跑得快，他这个年纪，跑起来耳边的风都有了形状，是条纹的，微微晃荡着，为他让路。

　　“跑哪去了？”王立春守在自行车旁，看着气喘吁吁的儿子，不由纳闷，这教堂里有什么让他流连忘返呢。

　　周宋壹快速平复心跳，装傻充愣说：“观察树林去了，我们语文老师让写风景作文。”

　　王立春让他上车坐好，边跨上自行车说：“儿子，爱学习是好事，出来玩就是玩的，别老想着学习的事，咱家可不兴出那种书呆子啊。”

　　周宋壹又想起来他哥周宋昌了，他现在住的屋子里墙壁上还贴着他哥那些褪了色的奖状，纸张可以褪色，荣誉却不会。周宋昌学习优异，仪表堂堂，为人开朗，走哪都会被人称赞一句‘哦，周家老大啊，那可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而周宋壹，永远都是别人口中周家老大的弟弟。

　　他过早的虚荣源自于街坊邻里口头上的周宋昌弟弟一词，他不叫周宋昌的弟弟，他有名字，他也讨厌母亲叫自己老二。

　　周家第一胎就生了儿子，当时计划生育抓得严，按说生个儿子就够了，不用像那些头胎生了女儿，还要一个劲儿生儿子的家庭一样。所以周宋壹的到来更像意外，听说是因为他妈怀他的时候胎位不正，不好流产，所以就把他生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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