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侠士
辩机死了。
他没有看见那一幕，但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狱卒中的闲人，每日都在添油加醋的讲述着那一日他们是如何亲眼得见，堂堂的一代高僧，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巨斧截为两段。
每当他们讲到此处，他都会昏死过去。
吐过几次血，又接连高烧了将近十天，一通折腾下来，几乎耗干了全身的血气，万幸的是他正当年少气盛之时，居然从鬼门关打了个晃，还是睁开了眼。牢中被囚禁着的僧人们依旧在念着经，他们已经听不见那惨剧的细节，靠内心构筑出的壁垒忍辱而活。而在戏虐的吵闹喧哗中，被丢回牢房一角的他却逃不开那字字句句描述出的惨烈场面，他睁大了眼睛，面无表情的盯着从紧闭墙上稀疏摇曳的火光，只觉得黑暗往来侵袭，自己满口都是血腥。
憎恨生了根，他恨从一开始就贪生怕死的自己，恨到只希望自己从未活过。
又过了半月，其他僧人都定下了罪名被迁往岭南苦地，他却被留了下来——没有别的理由，只是因为他无关紧要，又伤的太重，只是拖出去见了风许就死了，押解的差人不想多带个麻烦拖后腿。
牢房空了，也没人再搭理他死活，每天例行给饭给水，也仅是维持活命的限量。但除了极少量的吃饭喝水，他整日呆坐，任凭狱卒怎么辱骂嘲笑，都不发一言。
谁都不知道，在昏暗的光线中，他一直把没被折断的手反背在身后，随着狱卒的每一次哄然大笑，在墙上的一块硬石上，磨着一封偶然得来的陶碗碎片。
时机很快就被他等来了。
浑浑噩噩的睡着，他被一阵压低的谈话声惊醒，随后有人放轻了脚步向他的方向走来，他的耳朵贴在地上，除了脚步声，还能听见那人在地上拖拽着什么，像是一尊沉重的铁棒。
铁链悉悉索索的除去，牢门跟着开了，新鲜的风从外面涌了进来，带着时雨的香气吹过了他身上的每一寸伤痕，那人犹豫了一下，似乎是在黑暗中搜寻他的位置。
他贪婪的吸了两口这来之不易的清馨空气，却依旧一动不动的匍匐，手中握紧的那块碎片浸满了汗水。
终于，那人动了，一步、两步、三步，步步走的谨慎。在心中默数，他突然有些悲哀，因为不管怎样，只有十四岁的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只凭一块陶片去与手持棍棒的对方抗衡。
但是那憎恨的烈焰，已经烧尽了他活下去的理由——一击，中与不中，都没了意义，他只求速死。
“喂！”
黑暗之中突然传来了这么一声，他一怔，这声音像是穿透了黑暗的一芒冷箭，借着灯火一瞬的乍然破空而来，喝止了那个人继续走向他的脚步。
“大和尚小心点，那小子虽然全身是伤，可牙差不多该长好了！这几天他天天在石头上磨牙，估计比刀子还锋利。”
他大吃一惊——这声音散漫的透着轻佻，分明就是那日被铁链穿骨悬吊的少年！
“啊……无妨，无妨，”在他身前站定的人笑了笑，用一把苍老的声音回答：“贫僧是他师傅的师傅，他牙根再痒也断然不会咬贫僧的，是不是？”
“啊！”他惊诧的大叫了一声，用尽力气，撑起身子抬起头向上看去——在黑暗之中，一个高大的身影站立在那里，手持锡杖，披挂在身上的袈裟猎猎鼓起，灌满了风。
“三……”
呼唤的声音被堵在了口中——对方伸手，胡乱的把个东西塞到了他口中，万分的惊讶中，他只感觉满口都是清甜的滋味，饥饿突然从胃中蔓延了上来，空寂的一阵抽痛。
“快吃，傻小子，”那老者蹲在他面前，温热的掌心摩挲着他的头顶：“今日特意做的，本来想你要是死了贫僧就自己吃，算你福气大，既然活着，就好好的把这口饭嚼碎咽了，老老实实的活下去……快吃，当年老僧我走在沙漠里，四天三夜未曾进食，心里除了佛法之外，想的就是这团子……你该知道，你师傅还在的时候，也最喜欢吃我做的团子。”
手中藏着的陶片被拿了过去，此时他才在刺痛中意识到那东西早已割破了他的掌心。老者叹了一声，扯开了自己袍袖的一角，小心的绑上了他的伤口。一动不动的趴在地上，他合着自己喷涌出的眼泪用力的吞咽着，一直都没停过的疼痛变成了模糊不清的一团雾气，退败给了那五谷的香甜，而这充实的滋味似是一双有力的大手，将他围拢其中，拽出了万丈苦海深潭，隔绝了旁不相关的妄念，却又把千般委屈翻搅出来，酸楚到他泪流满面。
“师傅被他们用刑逼供……狱卒拿小僧的性命相逼，师傅才认下的罪！”这句话憋的他要死了，如果再不说出来，早晚会变成一口剧毒烂穿他的肚肠：“他冤枉！他冤枉啊！”
“也冤枉，也不冤枉，”老者点头又摇头，继续塞了个团子到他嘴里：“细细的嚼，我葫芦里还有清粥。”
他叼着团子，却没了吞咽的力气，只是伏地痛哭。
“喂，大和尚，”在远处牢房的那个少年又提了声音呼唤：“你徒弟可不是因为偷了人家金贵的枕头才被砍的吧？”
“唉，怎么着叫金贵？枕头枕头，不管是陶土的还是黄金的，不都是睡觉时撂自家脑袋的东西？若是说因为个玉枕头就值当一死，老僧床下受供养的玉枕就有十几个，一天丢一个出去，能丢一院子，他每次来听我讲经就能拾个走……你不懂，唉。”
那少年也叹了口气：“你这老和尚，明明声音都哽了，还说的满不在乎，罢了，我不问你了，一会儿你大哭出来，别说我逼的。”
“莫提了，”老者摇了摇头，又低头来扶躺在地上的他：“辩机是老僧的徒弟，老僧最后见了他一面，他认了自己确实破戒——没带女菩萨入内堂，却直接将她收在心里了，他不冤枉，娃娃，你也没错。”
“可、可是……”他手抖，抖的撑不起身：“师傅毕生精进得来的大智慧，还没有来得及将从世尊处所得的佛法弘扬到天下，世人还没来得及得到更多的教诲……他不该就这么去了！本该死的、本该死的是我，是微不足道的我啊！”
抚在他额头的手掌收了回去，老者叹了口气，突然笑了一声：“辩机求我寻找的，果然是个不知道开通自己的娃娃啊……”
“什么……师傅他……”
“他走他的路，不碍你事，只是你……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我……死了？”
“死啦，死的连名字都找寻不到了，我差人追寻被遣送的罪僧名单，没你，再查僧籍，也被销了，判了个病死的结论。”老者缓缓摇头，伸出手抚上了辩机的头顶：“不过这样到好，你跟你那师傅就此脱了干系，就索性回归俗家吧。”
“可是我……”
“哎，娃娃，有道是既入红尘婆娑，为何偏求不昧三世因果，不知心向何处系，何来解脱。你可是你师傅临走前举荐给老和尚我的弟子，我可有大事要托付你，但是……怕你一人未必能担的下这苦，不过，正好！”
他呆愣着，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而那老者起身，向外走了几步，朗声招呼：“那边的小哥耳音不错，莫非你就是传闻中以一人之身，夺千人性命，喋血为食的那只阿修罗么？”
那人嗤笑：“承让，大和尚你的悟性也很好。”
“小哥，你为被盗匪袭扰的村民寻仇，杀死了山寨中三百多人，是否有想过他们也是娘生爹养的性命，心中悔愧呢？”
遥远的黑暗尽头传来了一阵扯的锁链乱响的大笑：“大师，那些渣滓占山为恶，不但年年夺尽无辜百姓的口粮，抢走未及成人的姑娘奸杀致死，就连刚出生的幼童都不肯放过，我只悔自己知晓的晚了，没有一开始就剁碎了他们！”
“既然不悔，为何自己投案？”
“那些匪盗没有招惹上我，我却杀到了他们寨中，这是无故杀人，既然做下了便要抵罪，以我一人身死，换三百恶徒性命，值了！”
“若你以此为由而死，那便死的根本不值，”老者摸了摸自己光滑的头顶，忽然嘿嘿一笑，朗声问到：“就算你是食血骁勇的阿修罗王，也总该有个出身处吧？”
“在下是流风鬼影，无民得保，无城可守，独行独往，怎么会有家人？”
“说的好！有慧根！要不要跟贫僧参悟佛法？”
“噗，你这老和尚……”
“唉唉，你没这没那，名字总有吧，那就告诉贫僧你的名字吧！”
那人兀自在笑，黑暗中仿佛蛰伏着许久才顺匀了气息，沉声回答：“在下姓韩，名星川。”
“好名字，”老者坦然大笑，又问：“你想不想从这里出去？”
那声音静了片刻，大声回答：“做梦都想！”
“好好！这囹圄再牢，果然也困不住该横贯苍穹奔流的天河！就让贫僧来给你找寻个值得守住的家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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