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秋波

　　他不知道，我真的是个骗子。

　　——

　　原本路程就已过半，在大江塑造的冲积平原上行走几乎不会遇到什么艰难险阻，不过两个时辰二人就到达了鸣海城。

　　鸣海虽不及谨州繁华，但作为重要的港口城市，人口数量还是很可观的。他们一进城就能够清楚的感受到鸣海人民的热情。经商的人们，总是格外擅长打交道。走在贯穿全城的主路上，装扮讲究的二人是小贩乐于招呼的对象。道上熙熙攘攘，想说话都需要大声凑在耳边。

　　所以当有人冲裴玉泽说话时，他没能听清。

　　“……”

　　“什么？”玉泽早年在宫里长大，而后又一直呆在山里，鲜少见过民间的稀罕物件。一路东看看西摸摸的。这会儿心情大好了，自然愿意多逛逛，便还回问了一句。

　　“这簪子正称小公子的气质，品质上乘的冰玉。哪有做兄长的带小弟出来，不添些东西的——快让您兄长瞧瞧送您一支。”

　　小贩满脸堆笑，明明是冲着裴玉泽说着话，眼神却直往黎寂身上瞟。

　　裴玉泽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愣了一下才领悟道这人将黎寂认作自己的兄弟了。黎寂虽然芯子是个中年老男人，但长相也不过像是而立之年。玉泽正不知如何应对，就被黎寂的一阵大笑打断。

　　黎寂冲他眨了眨眼：“是为兄欠妥了。快拿过来，我们要了！”

　　黎寂的恶趣味真是一如既往。不过经小贩一提，玉泽此时倒真觉得自己与他有些相似，偏偏细看又是分辨不出来。说不清道不明的，裴玉泽想，大概所谓的美男子都有一种神似的感觉吧。

　　小贩收了钱，仔细地将簪子包好便被黎寂讲究地捧给了玉泽。自此，玉泽有幸收到了魔王大人亲自赏给自己的首份“礼物”。

　　他其实是不擅长这种交往的，应付的笑笑：“干嘛，又扔帕子又送簪子的，明明是我要巴结你，怎么倒像是你反过来讨好我了？”

　　裴玉泽不是傻子，自从两人相遇，黎寂一直明里暗里的出现在他身边，有些行为与其说是魔王在找乐子，倒不如说是在护着他。黎寂展现在他面前的永远是一副和颜悦色的话痨模样。这显然不是一个魔王与一个少年相处中的正常行为。

　　裴玉泽自然不相信他这个杀人无数、狂妄自大到自立为王的黎寂会是一个一直追着素不相识的小屁孩到处跑的黏人精。

　　至于“自立为王”，又是有段故事。

　　二十年前世上是只有三大魔王的。每一任魔王不是身陨之后被其他魔道顶替就是被强于自己的魔道夺位，三大魔王之位一向是修士们默认的。可黎寂偏不走寻常路，他是趟过血海、从尸山上走下的真正的杀神。他以无人可挡的身姿自立为王。据说在那一天，他独身闯进了三大魔王聚会的宫殿，而当时那三人正商量打压黎寂的对策，猝不及防就被话题中心的人物横扫。

　　也许传闻的确是浮夸的，但也的确因此给之后的江湖众人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怎么办？就这么办吧，从此本座便是四大魔王之一了——反正你们也拿本座没办法。地盘、门派、手下，本座什么都不稀罕，本座只要正邪两道都知道黎寂不是什么人都惹得起的！”

　　黎寂掀开殿门，外面已经包围了一众魔道弟子。

　　“从此，本座就是你们的王。”

　　仿佛睥睨众生。独领风骚。

　　第一次听说这个故事时，裴玉泽被雷得一阵恶寒。

　　也许是狂妄自大，也许是嫌麻烦。这么多年，黎寂似乎真的没有发展自己的势力，烧杀抢掠无不是自己亲自动手。独来独往，却积威深重。这些年，那另外三大魔王如今都不知换了几代了，只黎寂仍屹立不倒。思忖下来，黎寂倒是和那魔尊在行事上惊人的相似。高手都高傲，倒是所言不虚。

　　这样的人怎么会无缘无故跟着他呢？裴玉泽到底不是傻白甜。

　　“嘛，你真的想多了。簪子是本座心情好想给你的，真的很适合你。手帕嘛，可是你这个小崽子自己拿走的啊。说实话，本座也觉得你对我有想法欸——”

　　“……也许吧，您说是就是吧。”

　　裴玉泽虽不相信黎寂所言，但也的确心虚的很，那天实在是不知道怎么了追着一个不明身份的人走了那么远。可现在事实也证明了，自己平时不起作用的第六感一但有动静就是个大动作，一追就是个魔王。不过也幸好这个魔王是个不按常理的黎寂。

　　“您也别在我面前演戏了，毕竟迟早是要暴露的。”裴玉泽懒得装了，他劝黎寂也甭在那装傻。

　　“你究竟是要干嘛？”

　　“本座太闲了不行吗？说实话，崽，你身上的秘密很多啊，本座不知不觉就被你吸引了，这很正常吧。闲着也是闲着，陪漂亮的小崽子在外面玩不好吗。”

　　黎寂总是笑容满面。

　　“我马上就要上岛了，你跟着也没用。”

　　“你觉得区区一个岛，本座上不去吗。”

　　裴玉泽差点忘了，这天下除了魔尊和为数不多隐世的高人，想来没有谁能够阻拦的了黎寂。

　　但他实在有些烦了。

　　黎寂显然还没意识到。

　　“说实话，如果你上岛要是为了学艺，还不如好好待在本座身边。本座能教给你的，只能比别处更多。如果你想——《灵修录》也是可以的。”那如同禁语的三个字钻进裴玉泽的耳朵，让他不由地缩了一下小指。

　　“我总不能跟着您隐世吧，我跟您可不一样，我还没到静下心的年纪。再者说——我还没有想要修魔。”这句话纯属瞎掰。

　　魔道修习并非都要见血，裴玉泽不会不清楚。说出这番托词的最大原因只是说怕世人的目光，毕竟在大众心中，修魔，就是恶，是会被千夫所指的。对于他而言，跟着黎寂，才是完了。

　　虽然他清楚那些名门正派中没有谁的手是干净的。

　　黎寂还是笑，像是料定了裴玉泽会拒绝。

　　“也好，揽月岛的确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不过，你说不修魔，是想着复国吗？”

　　毕竟作为魔道之人，即便有了称王的实力，也赢不得人心。黎寂很清楚，天下并不只是武林。

　　裴玉泽深深的望着黎寂，他知道，他从没有大爱。

　　“是复仇。”

　　他对黎寂看破了自己的身份一点也不意外。而在此时，他也不惮以最恶劣的口吻说出最虚假的美梦。

　　“裴氏的百年荣耀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没了。魔尊，我是一定要找的。裴氏，也一定要有一个光荣的结局。”

　　张口闭口裴氏、荣耀，小小年纪也不知从哪被灌输了这种思想。啊，也只能是皇宫了。果然这么多年还是对皇宫没什么好感。黎寂腹诽。

　　“整个皇族只有我一个从这场浩劫之中活了下来，我身上背负着上千人的希望，我必须强大，为了斩杀魔尊我已经做好了一生匿于夜色之下的准备。”

　　裴玉泽是真的无所谓了，因此他就像被打开了话匣子，该说的、不该说的，全然不顾黎寂的身份一股脑全往外吐。

　　黎寂先前就猜到了裴玉泽的身份，但对他的打算并不清楚。如今听到玉泽的言论，心里难得的有些发堵。他不理解，无法理解，也不想理解。正色道：

　　“万事皆有其因，你可曾想过魔尊灭族的原因？他不可能无缘无故抹去身为帝王世家的存在，这是在为自己生事，再者说更是对自己毫无益处。你看见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场皇族的灭亡根本没有给他们的生活掀起波澜。人们依旧在，生活仍在继续，你没有身负重任。没有人要求你去复仇，即使有人，他们也没有权利逼迫你做违背你自己意愿的选择。你既然是唯一存活下来的人，就说明天意如此，你既非太子更非皇帝，又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魔尊自然是不会独独将你落下的。你存在着，自然有你存在下来的理由，单单复仇，不能成为你活下去的理由。或是我说得再直接一点，你一生都是无法打败魔尊的。而即便魔尊死了，你就报仇了吗？”

　　“这些与你无关。即使有人要求我，我也只是顺心而为。你既然不会支持我，那就从此天涯再见吧。你没有理由跟着我，不必多说了。”裴玉泽将袖中的玉簪抛还给男人，双足却仿佛被钉在了地上一般。

　　半天亲密无间的快乐在此时烟消云散，或是说，被裴玉泽单方面的碾碎。

　　应付黎寂，消耗掉了太多宝贵的时间。裴玉泽想，他早该与黎寂说清楚。

　　黎寂静静注视着他，只是无奈。

　　“我跟着你，一是因为皇族子嗣的特殊性，二是因为你我真的有缘，各种因果还说不清。总之，是不会想要害你的。”黎寂叹了口气，“也实在没必要——真的。”

　　“我活了太久，几十年来如孤魂野鬼般独自在世上漂泊，碍于身份，这些年来我少有与人交往的机会，更无顾忌别人的必要。到如今也是不大善于揣摩别人的心思的——毕竟我向来不屑于了解别人的想法。我或许也是可以理解你的心情的，如果这是你自己的选择，我并没有什么改变的权利。”

　　也许是玉泽此时太过激动，也许是黎寂依旧温柔，长久的沉默在两人之间不断蔓延却无一人感受到时间的流逝。从日昳到日入，直至黎寂安慰似的牵过玉泽的手。

　　裴玉泽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来到客栈的，饭也没吃，此刻对于自己闲的没事非前两天来鸣海后悔不已，想到明天还要面对黎寂一整天就心烦意乱。他不是非要赶黎寂走，他只是想要个态度，没有人会乐意自己身边一直跟着一个目的不纯的煞神。

　　刚刚的确是他口不择言了，也算黎寂心大，不跟他计较，要是换了旁人，在动动手指头就能碾压他的实力下，现在人怎么能还完好无损？

　　裴玉泽向来被捧惯了，宫里也是、山上也是。在宫里虽不受宠，好歹是个皇子。在白林山上，自己师父就是个惯会享受的主儿，作为唯一的弟子，自然好待遇少不了。他向来有自己的打算，也从来厌恶别人扰乱他的想法。

　　他不是不怕黎寂，而是他知道黎寂对他并无恶意。

　　其实黎寂说的裴玉泽并非什么也没听进去，只是无论他的话多有道理，裴玉泽也不会受到半点触动。哪怕他会一头走到黑，那也是他自己选的。

　　有的时候。裴玉泽虽然不愿却也不得不承认，在皇宫十几年的生活对他的影响是根深蒂固的。

　　他非得去强求一个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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