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枝细雨

　　隔日我就拥有了一只毛色雪白的兔子，它眼睛像红玉一般鲜艳，我喜爱极了。

　　几日不见易年，他又瘦了不少，他刻意穿着长衣长裤将胳膊和腿上的伤遮住。

　　七月的天热到我已经喝掉了第三碗绿豆汤，易年被罚在太阳底下扎马步。

　　爹爹一贯坐在主位，我在他右下的位置，抱着它给我兔子。

　　自我认识易年起，他夏日会被罚在太阳底下练功，冬日里只穿里衣在冰天雪地里立着，平日里还要遭受爹爹的毒打。

　　纵使他底子和武功再好，可今年比以往的暑天还要热。

　　他皮肤白，这已经蹲了快两个时辰了，他身上的汗已经将衣服浸湿，整张脸如白纸一样透。

　　我观察着爹爹的脸色，声音尽量听起来没有那么担心：“爹爹，阿年哥哥他蹲了这么久了，让他…练点别的吧。”

　　我将“休息”二字吞入腹中，只怕我要是说出来，就不止在日头底下这么简单了。

　　“安安是…在求爹爹？”爹爹如蛇的目光盯住我，还故意顿了一下。

　　“安安…不求爹爹，安安…”我紧张地咽着口水，摸着兔子的手无意识地用力了些，“啊。”我惊呼一声。

　　怀里的兔子蹦了出去，我看着右手拇指上的咬痕，细小的血粒耷拉在上面。

　　“安安！”爹爹扑过来，将我的手指护住，“传太医！太医！”

　　在太医来之前，易年已经将那只兔子捉住，他拿了侍卫的弓箭将这只兔子猎杀。

　　他冷冽的目光看向我时，我不自觉地向爹爹的位置挪了挪，爹爹很是受用，摸着我的头。

　　“易年已将兔子捉回，请师傅与小姐处置。”

　　他将这只前面还活泼的兔子扔在地上，原本细腻的白毛上粘着血和泥。

　　爹爹心情大好，“送去后厨。”

　　太医匆匆忙忙地赶来给我医治后，爹爹牵起我的手走向膳厅。

　　今晚的菜比以往多了一盘肉，而且易年也在。

　　我很想跑过去问问他怎么样，爹爹将我的手攥得很紧。

　　我跟易年面对面坐着，他没看我。

　　爹爹夹了块肉给我，“来安安，尝尝好不好吃。”

　　这肉块不算大，我拿起筷子咬下去。

　　府邸的厨子都是数一数二的，根本不会不好吃，为了尽量讨好爹爹，我甜甜一笑：“好吃，安安谢谢爹爹。”

　　“是吗？”爹爹自言自语着，“这兔肉果然品质上乘啊。”

　　这盘肉是下午那只咬了我的兔子，我吃了它？我握着筷子的手微微抖着。

　　爹爹发现了我的异常，让人将那盘肉换到易年面前。

　　“好徒儿，尝尝吧。”爹爹笑起来简直夺人心魄。

　　他避开我的视线，先谢了爹爹的恩然后将肉夹进碗里，大口吃着。

　　爹爹大笑几声，“好徒儿，真是好徒儿。”

　　爹爹性情十分古怪，前脚让易年吃完了那盘肉，后脚又让他吐出来。

　　“我能赏你，自然也能罚你。”

　　他吐不出来，爹爹就让人拿板子打他。

　　爹爹拉着我离开膳厅，我回头对上他安慰的目光。

　　如果不去看他后背的血迹污浊。

　　因为爹爹的缘故，府里的人也都不待见易年，易年并不在意，或者说已经习惯。

　　我只能偷偷给他送些吃的，还要提防着府里那些只遵从爹爹话的仆人。

　　府里来了一位贵客，他大半张脸都遮在面具下，爹爹称他为鬼先生。

　　我在凉亭里撞见鬼先生的时候，行了个礼就要离开，他叫住了我：

　　“你就是易安？”

　　我动了动嘴，快步跑开了。

　　我跟易年一起被带进爹爹房里，鬼先生把玩着茶盏，爹爹让侍卫把我们两个绑在凳子上。

　　“童男童女？”鬼先生敲着桌子，饶有兴趣。

　　“是。”爹爹扭头回答。

　　“他们感情可好？”鬼先生又问。

　　爹爹露出几分怨毒，“感情很好。”

　　“爹爹，这是要做什么？”我挣扎着，发现只是徒劳。

　　“如此甚好。”鬼先生张开手走来，掌心中躺着一大一小的两条虫，“这春枝细雨，倒很合适。”

　　不等他靠近，大的那条虫跳过来硬是从我脖子里钻了进去，像被扎了一下，不算是很痛。

　　我想侧身看易年，鬼先生用手盖住我的眼睛，声音同面具一般鬼魅：

　　“睡吧。”

　　我是当朝太监总管易仲风的养女，皇帝昏庸，爹爹权势虽大，却倍受外人口舌。

　　他做事狠辣，唯有见我时才会展露笑容。

　　“安安觉得，爹爹是个什么样的人？”爹爹挑着鱼刺，再送到我碗里。

　　“爹爹自然是全天下最好的爹爹。”

　　我知他日夜为皇帝奔波，皇帝沉溺美色不理朝政，他勤恳伺候在皇上身边多年，却落下个奸佞的恶名。

　　兴许是因为爹爹的缘故，整座康乐城里并无人与我为友，我也知他们都嫌弃我爹爹是个太监。

　　变故发生在我14岁生辰那日，爹爹派人送来一个玉盒。

　　会是簪子还是步摇？

　　我好奇地打开，里面静躺着一幅卷轴，展开是幅画。

　　画上的人眉眼与我有七八分相似，如果我穿上她这身衣服，我可能自己都要晃神。

　　爹爹送来这幅画…莫非这是我的母亲？

　　“砰—”门被重重推开，满身酒气的爹爹看到我时，眼睛放光。

　　被他这番行为吓了一跳，我将画放回盒中迎上去：“爹爹？”

　　他醉醺醺的，不知喝了多少，我扶着他坐下想喊侍女，他反抓住我的手，“安安。”

　　他眼神痴迷，岁月给眼角添上的细纹加深，“安安，安安。”

　　“爹爹…”我抽出手推推他，“您醉了。”

　　他晃着脑袋不说话，我见他不吱声，倒了杯茶，“爹爹，醒醒酒，我这就叫人送您回去。”

　　爹爹也真是的，喝成这副样子被人瞧见了又不知要被说成什么样。

　　“不许去！”他拽住我，“安安，不许走。”

　　“爹爹。”我被他抓得生疼，他将我拉着坐下，又倒了杯茶递给我，“安安，喝。”

　　我哭笑不得，接过茶杯，“好好好，我陪您喝。”我端着茶杯送向嘴边。

　　“安安，你终于肯嫁给我了。”

　　“哐当—”我手里的茶杯落地，“爹爹，你在说什么？”

　　他喝完了那杯茶后重重砸在桌上，“这么多年了，你果然还是不愿意！”

　　爹爹说的话让我大吃一惊，他眼里的怒与恨激烈交织着，狠狠掐住我。

　　“爹…爹。”我艰难地吐字，他拎起我往内室走，把我扔在床上的一瞬间我迅速弹起。

　　“爹爹！”我大叫一声，却没有侍卫冲进来，情急之下我打了爹爹一巴掌。

　　手掌还残留着烧意，爹爹阴柔的脸上印下我的指印，他摸了下脸，“很好。”

　　“爹爹，我不是故意的。”今日的爹爹让我害怕，我遏制不住的发抖。

　　他怒吼一声将我按倒，我提不起力气反抗，意识到他要做什么的时候，我双眼沁出泪意，拼命喊着：“救命！”

　　“噗—”温热的液体溅在我脸上，我还在大叫，泪眼模糊中看见了一个黑影将剑从爹爹后背拔出。

　　血又溅了一遍。

　　是易年。

　　他动作飞快地将我从床上拉起来，我浑身都在发软，跌坐在地上。

　　床上的爹爹支撑着身体爬起来，不加任何掩饰的恨意射向我们，他捂住胸口溢出的鲜血，癫狂地笑着：“贱人！你们还是在一起了！你们还是在一起了！！”

　　易年又是一剑挥出，爹爹的声音戛然而止，头颅滚在地上，我别过头没敢看。

　　“安安，你没事吧？”他神色焦急，伸手要拉我起来。

　　面前的男子眉目俊朗，我从未见过他，他却对我如此关心，我斟酌着开口：“你是？”

　　他眼里闪过一抹痛意，放下剑跪向我，“属下…护主无能。”

　　易年说他是爹爹暗中派来保护我的，见刚情势不对才现身的。

　　可爹爹的话…我闭眼就能想到爹爹疯狂的样子。

　　爹爹死了，我应该很悲痛的，但我却感到…一身轻松。

　　但他官位高，且极受皇帝器重，他突然消失，必会引起外人疑虑。

　　“易年，你逃吧。”我跟易年草草的将爹爹埋在后院。

　　“属下会带着小姐一起走。”他语气坚定，不容我反驳。

　　“我逃不掉的，我是…爹，易仲风的养女。”我摇摇头，“你快走吧。”

　　他握住我的手，“我有办法。”他返回屋里举着蜡烛出来，“烧了这里，我们都能走。”

　　他太过冷静的反应令我迟疑，我收回手：“好，我们一起走。”

　　他凝视着我说了句很奇怪的话，“你不会骗我吧。”

　　“当然不会，还有你以后别这么…冷冰冰的，怪让人害怕的。”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转身向屋里。

　　注：（女主名字取自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当年语文课上在注释里看到的，“易安”：快乐的样子，安乐，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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