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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尘
京城锣鼓巷往西走两条街,有个宝鼎胡同,胡同口向大街的地方,开着家做香烛纸马生意的铺子,名叫刘记。刘记的老板是个有点儿谢顶的中年人,稀疏的头发在颅顶勉强梳了个蚕豆大的髻,形容颇有些猥琐,但这并不妨碍他自我感觉良好。此时正摇着大蒲扇,一边监工,一边同在铺子后院里干活的杂工们闲扯牛皮。
“出身好,出身好也不见得就好死啊。”
刘老板扭头啐了口唾沫,他中午吃的炒芹菜,老觉得自己牙缝里痒痒的,不说点儿什么就嘴巴里不舒服。
“你看那江都孟氏子,皇亲国戚,到头来不也是身首异处?可惜了谢家那如花似玉的女儿,肤如凝脂,发如乌云…啧啧,那可是有封号的公主,绝代佳人,就这么也没了!唉,你们活做仔细些,这可都是谢大管家亲自下的单子,要烧送给公主娘娘在下面用的,不可马虎!”
“老刘,你说的这有模有样的,难不成你还见过公主?公主娘娘肤如凝脂,发如乌云,有没教你怎么养养头发?哈哈!”
有多嘴的杂工趁机揶揄他,他们斗嘴惯了,刘老板乐在其中,继续浑说:
“见没见过,也不需你这老小子知道!瞅瞅你干的这活,这金童玉女的眼睛画哪儿去了?怎的越发跟你相像?长成这样怎么下去伺候公主娘娘?”
众人听了一阵哄笑。
“还有你,郑老四,你这纸马扎的也太松垮了吧?跟你说了多少回,这纸马腰胯最要紧,不可省材料,一定给扎结实了!不然送到下面,公主娘娘唤那马童,来人啊,牵马来!屁股一坐上去,你这马经不住,老腰且折啦!”
“哈哈哈哈!”
刘老板的蒲扇舞得虎虎生风,刮的周围一片白纸哗啦作响。对着这群不正经的人,口若悬河,舌如利刃,仿佛就是张仪郦生再世,也无出其右矣。
“店主可在?”
这几天他们赶活儿,门口也没留个应门的小子,此时听得人大声呼唤,刘老板才急匆匆的从铺子后院钻出来。抬头一看,见是一位白衣公子,年纪约莫弱冠,戴一顶青纱幞头,腰间佩玉,手上捏着把纸扇,画的是青绿山水,笔法流畅,意境玄妙,一看便不是凡俗之物。
“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小人便是店主,不知贵客有何吩咐?”
刘老板见人下菜碟,说话的语气都变得文明许多,忙叉手跟人行礼。
对方倒也客气,拱手回了个半礼,便道:
“我急用三十三盏往生灯,要用宣州纸,不设色,教师傅淡墨飞白,画云霞明灭之景即可。三日后来取,可做得出?”
“这…要是往日倒也不难,只是小店现下还在赶魏国公府的单子,三十三盏虽不多,恐怕三日也来不及啊?…便是加了人单做,也得七日后了。”
“七日?”
白衣公子倏的合了扇子,转头给自己的侍从递个眼色,后者立刻从怀里掏了锭银子出来。
“五天,这是订金,做得好再赏你十两。”
“哎呦,您看这,可教小人我怎么办…唉,对了,公子且稍等,郑老四!郑老四,你过来!”
方才在院子里努力扎纸马的郑老四听见,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走了出来,见着门口的贵公子,连忙点头哈腰。
“公子,您看这样,这位郑老四,是我们这街坊里惯会扎灯绘景的。如今我这铺子里接了百十件纸人纸马,确也施展不开了,便教他带了材料到自己家里去做,离我这边也不远,他家里还有个女儿可以帮手!”
“嗯,我只赶时间,旁的无妨。”
“五日定是来得及的。郑老四,你叫上老张老王,帮你带上…四十盏往生灯的料,上你家去,彩云在家不也闲着的吗,她手巧,让她帮着一起做。”
郑老四突然得了这么个活,见买家衣着又富贵,想来事后也必不会吝啬赏钱,自然是千恩万谢的接了,点数了材料便要往家去。
白衣公子一时未走,亲自交代了这扎灯的师傅几句,要这灯不要画的太俗了。又见他们材料繁多,便叫仆从把马车赶过来,路途既不远,便载这些材料一趟过去,天气也热,都是上了点儿年纪的工人了,省得他们肩担手提。
车子到了锣鼓巷,郑老四去开了院门,恭恭敬敬的把客人迎进来,又大声呼唤女儿,要她赶紧去烧水泡茶给贵客解渴。
郑彩云方才从隔壁王婶家回来,喂了鸡鸭,正挽了水桶,准备去挑水浇菜,却见自己老爹带着好些人扛着竹篾宣纸进了院门。
“爹?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还要在刘老板家帮工,晚上还要赌钱的吗?”
猝不及防被女儿当众揭发老底,郑老四面上不禁一阵红白。这女儿,打是绝对不舍得,骂她也骂不过,他这个当爹的只能忍着。
“你这孩子!怎的这般说话,家里有贵客来啦,还不快去备茶水!”
“哦。”
彩云瞥见门口进来的白衣公子,也不敢再造次,放下水桶,去灶间捧了两盏绿豆汤出来。这是她早间煮了凉着的,本想下午哥哥若回家来,正好喝,如今却要便宜了这几个不速之客,心中还多少有些不爽。
好在这公子温雅有礼,不像那种傲慢欺人的货色,见彩云送茶盏上来,还对她微微一笑。
郑彩云心中的不忿刹时也就冰消了。
这公子也未在此久坐,只是又同这扎灯的师傅交代了一下自己的要求,强调了自己五日后要来取货,便离去了。
马车走在通往兴盛大街的辅路上的时候,车后面突然微微一沉,白衣公子用他的扇子敲了敲车门,一个白衣的侍卫便从窗户那边探过头来。
“主子有吩咐么?”
“刑部那边怎么样?”
“王大人留了画,把金子退回来了。”
“嗯。”
“近些日子柳成献在忙南面的事,牢里都是王大人在安排,听说是不曾再用刑了,还派了专人在六公子那边看着。”
“嗯,下午,未时之后吧,等守卫的御林军换休,你再去一趟青梧宫,看看太妃那边的情形。”
“是!”
侍卫得了命令,眨眼间就从车上离开了。
“五日…斯人已去,他现在又如何呢?”
白衣公子展开手里的扇子,那一片青绿色的山水之间,画着一叶扁舟,舟上似有几个小人,与那画中的山川天地相比,实属微不足道。
“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
这扇子是他表弟画给他的,五日后,是他表哥的头七。
***
郑小七晚上要在狱里值夜,只有下午能得空出来,他受人之托,要去做一件有点儿危险的事,心中还颇有些忐忑。
青梧宫就在禁城边上,与皇宫内院一墙之隔,因为出入方便,不必随着内宫宵禁,所以常给在京也有亲戚的长辈宫眷居住,先帝仁宗皇帝宾天之后,太妃金氏便在这里住了八年。
金太妃抚养了江都王留在京城的一对质子,江都王谋反的事情被内阁和柳氏坐实之后,御林军便封锁了青梧宫,抓走了那两个孩子,把太妃也软禁了起来。
郑小七换了一身杂役的衣服,趁着午后炎热,御林军防卫松懈,悄悄的摸到青梧宫的西墙根,这边靠墙种着棵大槐树,他打算就从这里爬进去。
爬树的时候,郑小七还在想:“要是跟那话本里写的一样,老子也会轻功就好了。”
忽然间,他觉得有一道白影从自己脑袋上方飞了过去,没错,是白影。这白影从他上方掠过,轻飘飘的落在了青梧宫的院墙上,还回头看了他一眼。
郑小七心中五味杂陈,又羡慕又不好意思的看了看人家,这个时间过来翻墙,八成是同道中人,觉得还是要打个招呼,于是便道:“这位兄弟,想必是同路,可否拉我一把?”
孙佳白天出来干活,没穿那种乌漆麻黑的夜行衣,这时候蹲在院墙上面,向下看着趴在树上的郑小七,活像一只疑神疑鬼的大白兔子。
“你是从哪儿来的。”大白兔子问。
郑小七来之前,玄字第四间那漂亮的小犯人跟他交代了一些话,要他见到青梧宫的人盘问时,无需自报家门,只讲几句诗,若对方听的懂,便是自家人无疑了。
于是他答非所问,忽然酸溜溜的掉起文来:
“三五明月满,四五蟾兔缺。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
本来也没有报百分百的希望,谁知对方一下子就接了下来,回他:
“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
大白兔子倒是个极利落的人,暗号一对上,直接便下来捞起郑小七,飞身而起,三两个起落便带着他一起进了青梧宫内院。郑小七只听得耳边风声呼呼作响,眨眼间便过了墙,反而吓出了一身冷汗。
早知道如此刺激,还是自己慢慢爬过来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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