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念》

　　因为两个老人都还在，顾家是没有分家的。
　　老太爷和老太太膝下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小儿子顾知书如今是嵩阳县县丞，因路途遥远，顾知书上任之初便携了妻儿同去，虽家书不断，却也好几年不曾回过京了，小女儿顾知荼远嫁汾阳一个富商，也很难进一次京，丞相府便只有大儿子顾知章一房、二儿子顾知文一房，以及大女儿顾知姚孤儿寡母两个人。
　　丞相府本是顾念父亲的府邸，顾知文只是个文散官，倘若开府建衙，是一笔巨大的开销不说，规格是远远不能跟丞相府比的，顾知章上敬父母，下友兄弟，是以当初拜官一品得陛下赏赐丞相府的时候便让顾知文一家住了进来。
　　这些年，顾知文虽然官职不大，但好歹有个名扬京都的女儿，顾念虽是个草包，但有个高居百官之首的丞相父亲，这一大家子人倒也不相上下，相处得甚是和谐。
　　是的，甚是和谐。
　　至少，顾知章是这样想的，上一世的顾念也是这样想的，如果不是上一世只有他们这一房被抄斩得干干净净，而老太爷老太太身份直升、其他人都升官发财的话。
　　她的父亲平时对他这些兄弟姐妹都很好，在不违背他原则的情况下他能照拂的都照拂了，可这群人分明就是永远也喂不饱的狗，是贪得无厌且在背后捅刀子的畜生！
　　顾念垂下头，手指甲掐进掌心里，那尖锐的痛感随着掌心传遍全身才让她抑制住那铺天盖地而来的恨意。
　　她轻轻吸了口气，再抬起头来时，一双眼睛澄澈无比。
　　“二叔这话可真是抬举我了，众所周知我不过是个一无是处的傻子而已，如此周全的计划断不是我能想得出来的，二叔说是我早有筹谋，可若真要算起来的话，怕是二叔筹谋要更能说得通一些。父亲不在京中，祖母的寿宴一应都是二叔安排的，安排个丫鬟杀了京都府尹的千金不过是一张嘴的事情，而且细细想来，二叔也更有杀人的动机。”
　　顾知文下意识问道：“什么动机？”
　　“这些年二叔一家一直住在丞相府，虽受了我父亲庇护，但到底多多少少也会受些委屈，二叔心中难免有不平之处，许是不满我父亲许久，特意在祖母寿宴上闹了这一出，让林家与咱们顾家断交，在官场上给父亲树个敌人。”
　　这话说出来可就严重了，不仅说他是杀人凶手，还是个处心积虑陷兄长于不义的阴毒之人，顾知文可担不起这罪名。
　　顾家能有今天的尊荣全是因为他的丞相兄长，他区区一个文散官能得到京中权贵们的敬重也是因为他这个哥哥，这些年靠着丞相府的庇护和他哥哥的名头，他可是占尽了好处，顾念这一顶帽子扣下来，他便成了那受尽兄长恩惠还在兄长背后捅刀子的不仁不义之徒，那他还有何颜面住在丞相府，有何颜面享受兄长带来的一切？
　　那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会化为乌有！
　　顾知文青紫的方脸当即就黑了，沉沉看着顾念，“大姐儿，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吃，我是你的二叔，你怎可以如此红口白齿的污蔑长辈？！”
　　“那二叔作为长辈便可以红口白齿的污蔑晚辈了吗？”顾念语声淡淡的回问他。
　　顾知文噎住了。
　　“咚咚咚！”顾老太爷拐杖又在地上敲得震天响，“闹够了没有！林和德死了女儿都不追究此事了，你们这些不相干的人倒是吵得不可开交，比林和德自己还要上心！”
　　众人静默不语。
　　“行了！夜也深了，都回去歇着吧！那林家想来明日便会设下灵堂，明日你们要有个人去趟林府上柱香，看看此事有没有回旋的余地，得罪了京城一方父母官，你们以为这日子能好过吗？！”老太爷怒气冲冲的呵斥完，便由着小厮搀扶着回自己院子了，老太太也紧跟在后面。
　　顾念懒得去看二叔一家的表情，直接带着自己的三个丫鬟回了自己的院子。
　　这小半夜发生了不少事情，回到院子顾念本来是要把几个丫鬟叫到一起交代一番的，但想着清月明日回来，她便打算等清月回来再一并说。
　　洗漱之后躺到床上，本以为这重生一世带来的震撼太大会睡不着，她也能趁机回忆一下前生这个时候发生的事，毕竟时隔十年许多事都记不清了，谁知一沾到枕头她竟然就沉沉睡了过去，这一睡便睡到了次日清晨。
　　顾念坐起身，外面听到动静便急忙端着面盆进来，声音含笑：“姑娘醒了？”
　　是扶摇。
　　顾念扫了一眼她的脸色，“你昨晚受到惊吓，今日怎么不歇着让她们来伺候？”
　　“奴婢想来伺候姑娘。”说着扶摇放下面盆，直直的朝顾念跪下去，“昨夜太晚，奴婢为来得及给姑娘磕头谢恩。奴婢多谢姑娘的救命之恩，昨夜若不是姑娘，奴婢便陷入他人的圈套，那被乱棍打死丢到乱葬岗的便是奴婢了！”
　　“起来吧。”顾念一面洗脸漱口，一面道，“你这也算是重新捡了一条命，以后知道该怎么办了吧？”
　　“奴婢深受教训。”扶摇垂头，“以后除了姑娘的话，其余人的话再不会进奴婢的耳朵里，奴婢定会小心谨慎，绝不会再犯昨夜的错！”
　　顾念满意的点点头。
　　扶摇对她本就忠心耿耿，为了护她连自己性命都不顾的，正因如此才引得顾朝落忌惮，想方设法的要除掉她。
　　扶摇本就有勇有谋，做事也利落，昨夜之事虽然凶险，但经此一事之后她定然学会了小心谨慎，再加以历练，以后定然能成为她的一条臂膀。
　　“你昨夜受了惊，等会儿去找个大夫看看抓几副药，有些病初看不起眼，若是郁结于心，会酿出大病来的。”
　　“是，奴婢知道了。”
　　顾念洗漱之后洗了手，接过扶摇递来的帕子将手擦干。
　　她将手伸到阳光下，光线渗进皮肉里，映得那双手白里透红，细嫩柔软，她有些恍惚。
　　失而复得的东西，方知它有多宝贵。从前这双手日日用着习惯了倒看不见它的好处，直到被人锯断之后，她才知道这双手有多宝贝。
　　“给我拿盒护手香膏来。以后的护手香膏，一定要用最好的。”顾念语声淡淡，语气却是不容置喙。
　　扶摇虽不知自家姑娘为何突然有这么个奇怪的要求，亦是点头：“是。”
　　顾念一面细细擦着护手香膏，一面问道：“清月回来了吗？”
　　“还没呢，怕是要晌午后了。”
　　“等她回来，你叫上她和玲珑沁雪一起来我屋里一趟。”
　　“是。”
　　两人正说着话，便闻外间院子里一道清脆的声音：“大姑娘醒了吗？奴婢有事求见。”
　　扶摇看了一眼顾念，顾念点点头：“让她进来吧。”
　　扶摇出去将人带进来，顾念看了一眼，有些眼生，依稀记得是在老太爷身边伺候的。
　　大抵是在老太爷身边伺候久了，习惯斜着眼睛看人，连给顾念行礼那眼睛都是歪着看人的，“奴婢鸳鸯，给大姑娘请安。”
　　顾念没说话，一双眼睛全在手上，对那双手呵护得跟什么稀世宝贝似的。
　　扶摇下巴一抬，不客气道：“有什么事快说罢，我家姑娘还未吃早饭呢！”
　　“老太爷的意思是，想让大姑娘去林府走一趟，去给林小姐上一炷香。”鸳鸯站起来，那一双眼睛看着顾念，仍旧是眼珠子往上看的。
　　顾念仍未说话。
　　扶摇冷笑一声，“杀人凶手是二姑娘身边的丫鬟，按理说这是二老爷院中的事，要去上香也该是他们去，凭什么要让我们姑娘去？”
　　鸳鸯也不甘示弱的白了扶摇一眼，“老太爷说了，昨夜之事本该在大姑娘的丫鬟这里断的，大姑娘偏要逞能揪出什么真凶来，害得林大人不仅死了女儿，连脸面都保不住，现下这事该由大姑娘出面，一面是安慰林大人的丧女之痛，一面是要让林大人找回面子。”
　　“让林大人找回面子？”一直没说话的顾念这时候才冷笑一声，“如何让他找回面子？是要我这丞相府的嫡长女去负荆请罪呢，还是要站在他林大人面前任他羞辱？无论哪一点，只怕那区区京都府尹都承受不起！”
　　鸳鸯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很是不忿。
　　“此事咱们丞相府理亏，是该去道歉上柱香，但不是低声下气摇尾乞怜，有些人真是跪久了，怎么也站不起来了！”
　　顾念不客气的冷笑着，也不知是在说老太爷还是在说顾知文。
　　鸳鸯脸色有点难看。
　　“你回去将我的话原封不动的回老太爷。”顾念冷冷撇她一眼，“顺便告诉他，谁惹的事谁去解决，顾朝落是他的宝贝孙女，但我是丞相府嫡长女，不是谁都受得起我的礼的。”
　　她声音清泠泠的，眉眼间一层厉色，似有隐隐的威严……
　　威严，鸳鸯不知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念头，却也不禁打了个哆嗦。
　　顾念有一种无形的威压，鸳鸯不敢再多说什么，匆匆行了一礼便走了。
　　顾念伸手揉了揉眉心，许久不曾用皇后的威仪出来，如今这样略一施展，倒也不生疏。
　　“真是欺人太甚！”扶摇恶狠狠唾了一口，“老爷和夫人如今不在京中，这些人打量着咱们没人撑腰，便什么脏水都往姑娘身上泼，事事都来欺负姑娘！”
　　“随他们去吧，他们也没讨什么好。”顾念笑了笑，听扶摇提起她父亲母亲，便问道，“说起来，我这一睡头脑还有些昏昏沉沉的，爹娘是因何出京的？”
　　其实哪里是她头脑昏昏沉沉的，实在隔了十年之久她记不清了，且这些年父亲事务繁多常常出京，她依稀记得这一年父亲去了大半年，具体是为何事她已然忘了。
　　扶摇笑道：“姑娘果真是昨日睡糊涂了，老爷出京，乃是为查一桩贪污案。因途径夫人娘家，老爷便带着夫人一同去了。”
　　贪污案，是了，这一年禹州发生了一桩惊人的贪污案，她的父亲奉命去查此案，一去便去了大半年。
　　贪污案……顾念想着想着，猛的睁大了眼睛。
　　若不是扶摇提起贪污案，她还想不起来，承运二十八年发生了两桩贪污案，一桩在年头，一桩在年尾，年头那桩发生在千里之外的禹州，而年尾这桩，却是发生在盛京城内，天子脚下。
　　这桩贪污案数额巨大，牵连了无数百姓，当时京郊城外流民遍地，城内百姓隐有暴动，盛京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动荡，天子暴怒，彻查贪污之人，最终囚禁牵连此案的皇子，斩杀了好些官员，此案方才得以平息。
　　顾念记得，这桩案子一开始便牵涉到皇室中人，陛下选了持身中正的京都府尹负责查办此案，后来被查出的那个贪污的皇子，是三皇子。
　　很多年后顾念主位中宫，接触的人和事多了，也不乏接触到朝中官员，机缘巧合之下她才得知，这桩贪污案的受贿者其实是傅思渊，也就是如今的太子。
　　那个“持身中正”的京都府尹，其实是傅思渊举荐给皇上的，三皇子稀里糊涂背下了这桩冤案，做了傅思渊的替死鬼。
　　当年她得知这个冤假错案时也不过是当做一个年深日久的故事听听罢了，但是现在，这却是能改变她命运的一桩案子。
　　两个月前，陛下便一道圣旨为她和傅思渊赐了婚，婚期定在腊月十八。
　　算算婚期也还有两个多月。
　　重生一世，她定要杀了傅思渊报仇，断然不会再嫁进那龙潭虎穴里，但眼下这桩婚事已是板上钉钉了，傅思渊是陛下宠爱的太子，她是丞相府的嫡长女，这桩婚事又是陛下亲赐，京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要想退婚，几乎全无可能。
　　但倘若，流民暴动，京中动荡，陛下暴怒要严惩受贿者呢？
　　尤其是当陛下知道受贿者还是他一向宠爱的太子，只怕那怒火只会有增无减。
　　到那时候，再由她父亲出面谈退婚，想来陛下也不会不同意。
　　思及此，顾念站起身来，“扶摇，替我更衣，我要出趟门。”
　　“姑娘要去哪里？”
　　“林府。”
　　“啊？姑娘不是说他们自己惹的祸自己处理吗，为何现在又要去给那林小姐上香？”
　　“不是去给林小姐上香。”顾念面无表情，眸光泠泠，“我是要去找林和德问问，他手底下那些冤魂，谁又给他们上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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