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一把青

　　眼前的人察觉到声响，她站起来，“你醒了，我去叫医生。”
　　郭轸扯出一抹笑，拉住要转身离开的人，伸手指了指床头柜的杯子，“水……”
　　朱青拿过枕头替郭轸垫上，倒一杯水，轻轻递到郭轸嘴边。
　　郭轸感觉体内像是沧海之水被抽干化为桑田，朱青的动作又太过轻柔，他只好把着朱青的手急忙将嘴对上杯口，连着喝了三杯，虽然止住了嗓子里的熊熊烈火，却依旧杯水车薪一般，看着朱青道，“还要。”
　　“你刚醒，医生叮嘱过，不能一次性喝太多。”
　　郭轸舔了舔嘴唇，只好作罢，将注意力转移到眼前人身上。
　　万幸，看来自己迫降和转航向的技术还是不错的。
　　“快半年不见，你样子还是没变。”
　　朱青坐下，带着些许埋怨，瞥了一眼郭轸，“还好意思说，再危险一点，你谁都见不到。”
　　郭轸笑了笑，逗她道，“你心疼了。”
　　朱青选择起身收拾东西，用背对着那道炽热目光，“还有心思开玩笑。”她小心把桌上东西整理好，“我是心疼村子里的大娘，你人高马大的，还得日夜看护着。”
　　郭轸这才好好打量自己所在的房间，不像是在医院里，但也不像普通农户人家。
　　“我昏迷多久了？这里，是周家堡吗？”
　　“你昏迷了整整十天。”朱青打算起身去喊医生，“不是周家堡，还能是陆军医院吗？这里可没有捡到你纸条的小护士。”
　　郭轸突然想到了什么，喊住要出门去的朱青，“朱青。”
　　“是你捡到了我的字条，为什么之前不告诉我？”
　　朱青在门口停顿了一会儿没有接话，还是径直朝大院里走去找医生。
　　郭轸看着头顶上的吊瓶，身上和头部的纱带缠了一圈又一圈，他又笑了笑，自嘲道，郭轸啊郭轸，阎王爷不肯收你，是算中你还有一段未了的情缘吗？
　　他掀开被子，挪动双腿想要尝试着下床走动，这一动却发现左腿剧痛无比，短短几秒钟额头竟然沁出汗来。
　　“长官，这可使不得！”
　　一位提着药箱的中山装急忙从屋外跑进来，掺住郭轸唯一没有缠上绷带的右手，“长官，你的小腿严重骨折，可不能下床走动。”
　　朱青跟在后面，在床边放下一碗气色浓重的中药。
　　“朱青小姐，麻烦和我一起把长官扶上床去吧。”
　　郭轸在朱青伸出手的瞬间挥手谢绝了一旁的医生，将半个身子的重量附在朱青身上，但她毕竟瘦弱，立马向后趔趄一步。
　　郭轸立马把重心稍微挪向左腿，顿时豆大的汗水滴落在朱青细嫩的手上，接过朱青的目光时郭轸强笑道，“没事，不痛，我还能受得住。”
　　待中山装认真检查完郭轸的身体后，摘下听诊器道，“长官，目前为止您身体的伤口恢复还是很快的，左腿骨折稍微严重一些，需要大量时间的静养。”
　　“需要多久才能下床？”
　　“这个……您的腿部在两年前左右应该是受过重伤？”
　　郭轸点点头，“之前打仗，断过一次。”
　　“您的恢复能力不错，大概三个月就可以下床了。”

　　中山装嘱咐过注意事项后匆匆离去，两人在并不算狭小的房间里静静对视过后，郭轸对着朱青笑道，“还好迫降技术不算太菜，不然，可能真的见不到你了。”
　　“没准，见不到我，你还可以见到那些护士。”
　　郭轸低头笑了笑，“我很后悔，你走的哪天没能拦住你。”
　　朱青端起床头的瓷碗，语气有些淡，“后悔有什么用？怪你没本事。”
　　郭轸又自嘲般笑起来，看着朱青手中浓郁的汤药道，“是，是我没本事。”
　　“可是我不知道，是你捡到了我的字条。”他的目光再次转向那张清瘦的脸，紧紧盯着那双在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眼睛，“我也不知道，你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去。”
　　“呦，长官怎么就坐起来了。”
　　看到门外葛大娘缓缓进门来，朱青刚要将手中的瓷碗放下，被郭轸轻轻拉住，“我喝。”
　　葛大娘看着汤药被郭轸喝得干干净净，笑笑道，“原本是想让长官喝药前喝点粥垫垫肚子。”说着将手中的小米粥轻轻放在床头桌面上，“没成想来得迟了一步，倒也没关系，中药温和，不伤胃。”
　　郭轸听罢，向大娘点头谢道，“郭轸捡回一条命，还要多谢大娘和周家堡的各位，给你们添麻烦了。”
　　“那长官可得谢朱青。”葛大娘看了眼朱青，又转向郭轸说道，“要不是这孩子听到爆炸声及时赶到，又日夜陪床照顾，长官如今人在哪儿，那还真说不准。”

　　“是，我最该谢的人，是朱青。”
　　朱青静默一会道，“大娘，我先回去休息了。”
　　葛大娘轻轻拍了拍朱青的手，“去吧。”
　　“长官，把粥喝了吧。”葛大娘打断郭轸的视线，将粥轻轻送到他的手里。
　　郭轸只好作罢道，“谢谢大娘。”
　　待葛大娘收拾好碗具将要出去时，郭轸问道，“大娘，我昏迷这些天，有没有国军的人来过？”
　　“按理说，该是要有长官找上门来的。”葛大娘道，“朱青找到你的时候，你伤势太重，大当家的怕我们这里水平有限，想着把长官你送去陆军医院，后来被朱青拦了下来，说是打仗，医院乌烟瘴气，环境不好，等你醒了，国军差不多就找上门了。”
　　葛大娘看着郭轸，又安慰道，“长官也不用着急，该是快了。”
　　郭轸若有所思，随后点头道谢，“麻烦大娘了。”
　　等大娘走后，郭轸急忙将手伸至胸前，却发现胸口空荡荡的，哪里还有什么铜牌的影子。
　　静静呆坐半晌后，他感觉到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杦轻快地洒下，随着树影跳动着，欢呼雀跃将他笼罩其中，郭轸突然仰头大笑起来，额头上的细汗将干未干，却也足够将习惯浸染在发胶里的刘海捆绑在一起，随着他的动作，跟着光影跳动起来。

　　另一边，邵志坚眉头紧蹙，将作战计划搁置一旁，拉开抽屉拿出一块被烧焦的铜牌。
　　随后又拿出一支钢笔，在纸条上一笔一划写下“郭轸”二字。
　　“郭轸，学长对不起你。”
　　随后仔细将纸条叠好，放在胸前的口袋，他开始学着周伟成，将十一大队里阵亡的飞行员们安安静静的带在身上，他知道到了晚上，他们就会由郭轸带头，开着战斗机骂骂咧咧的冲进梦里来。
　　郭轸刚失踪的第二天，邵志坚就梦到郭轸站在他面前，瘸着腿大骂道，“学长！你他么是不是要存心害死我！”
　　他突然就醒了，睁着眼熬到天亮。
　　这种痛苦他经历过，当年靳旭辉死的时候，他也曾经这样慢慢看着眼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变成黎明，当这种痛苦再次蔓延的时候，邵志坚也会想为什么。

　　犹豫再三，他还是把铜牌放进原处，连同阵亡报告一起隔绝了外界的轰鸣声。

　　此时南京的盛夏没有了往常的平和宁静，夜幕下的秦淮河畔再也找不到浅浅吟唱“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的文人雅士，整个南京被恐惧笼罩，街头巷尾的枪战声不断，街上行人寥寥无几，街角唯一开着米铺里的伙计忙着和一位旗袍女人讨价还价——这时候的一担大米需要花费九元五角，比起全面抗战前几乎翻了一番，可是她的丈夫不过是银行里的一个小职工，领着十五块钱的月薪，却需要养活家里六口人。
　　“这种场面啊，老巩我已经看过无数次了，打仗时候就这样，粮食价钱是降不下来的。”老巩看着身后停在米铺前的小周，伸手拉过墨婷道，“走吧，小墨婷，世道艰难啊。”
　　“巩伯，是不是又吃不到巧克力了？”
　　老巩笑着哄道，“想吃巧克力啊，得等那些飞行员的薪饷发下来才行，咱们现在得勒紧裤腰带子咯。”
　　“去年100法币还能买到一条鱼，现在只能换个鸡蛋回去，钱是一点也不值钱，唉，老百姓日子难过啊……”
　　小周看着前方老巩抱起墨婷走远，只好收回视线，默默跟上。
　　十天前她收到老管家的来信，说是朱青到了周家堡安顿下来，小周的心稍微安定下来，可又逢着这几天街上的轰炸声不断，只好等到今天把早就写好的信寄去邮局。
　　她叮嘱柜台的伙计要仔细两封信的地址，一封寄到洛阳，一封寄到东北。
　　“夫人，这里有你今天刚到的信。”
　　“哪里寄来的？”
　　“中央航校洛阳分校。”
　　小周一听，立即接过信封，当场拆开迫不及待地读起来。
　　小周读完信，长舒一口气道，“我就知道。”
　　“秦队娘信里说什么了？”
　　“说是总司令部又催伟成出战，他还是没去。”
　　“哦……那，那是好事啊，秦队娘等了这么久。”
　　小周听完后心中却涌起一些不安，问道，“这都半个多月了，你们队长的信怎么还没到？”
　　说完还没来得及等老巩回应，拉着墨婷就朝仁爱东村走去。

　　快到村口的时候，一个学生摸样的年轻人匆匆走过，往小周怀里塞了一份报纸。
　　她蹙眉，拿起怀里的报纸刚要转身教训早已行至巷尾的学生，却被手里报纸的标题震慑住。
　　一时不知道如何描述她此时的心情——震惊、恐惧还是愤怒？
　　此时的老巩抱着墨婷在前方有说有笑朝前走去，早就拉开她一段距离。
　　仁爱东村门口站得笔直的卫兵远远地就朝小周敬礼道，“报告师娘，刚刚收到大队长的来信。”
　　小周的思绪被拉回来，但下一刻突然紧张了起来，匆忙从卫兵手里接过信件。
　　读罢，她拉起墨婷的手匆匆往村子里赶去。
　　“这……邵队信里说的什么？”
　　“老巩，你快帮我买张明天去东北的火车票，我和墨婷要回周家堡。”
　　“回周家堡？”老巩顿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越快越好。”
　　“邵副……不是，邵队说什么了？”
　　小周将手里的信件和报纸往老巩身上甩去，“他们空军在东北扫荡村子自相残杀，郭轸下落不明，我倒要看看，我和朱青就站在周家堡，他邵志坚敢不敢开飞机把子弹往我身上扫！”
　　“这……”老巩看着怀里的报纸，一时竟也陷入沉默。
　　“老巩，村子的事情我会交代给别的小太太管，你不用担心。”
　　看着小周匆忙的背影，老巩又细细念了一遍报纸标题和信件，顿时重重拍了拍脑门道，“这真是……你们这些飞行员啊……哎呀，我两眼一抹黑啊……”
　　次日清晨，小周和墨婷踏上了北上的火车，窗外远山层叠，光影忽明忽灭，墨婷嘴里含着许久没有吃到的巧克力，安安静静的坐在窗边抚着怀里的猫咪。
　　“513，我们就要看到小老师了。你开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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