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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唐
日上西山,阿唐交了门牌赶来膳房帮手,他切菜蒸饼闲暇时,偷食了几口饭菜。络腮胡老张扔了酒囊落砸中他后脑,醉醺醺吼道:“狗杀才!给老爷灌酒去!”
阿唐缩着脖捡起酒囊,快步躲进了后院。
后院十几口酿缸,酒曲的酸腐味呛的人直想吐,他踩上晃悠悠的木脚凳,捏着木酒提探向缸里捞酒。
血腥气?
缸里竟有人!
这人半身浸在酒里,肩背处血流汩汩,竟隐约可见白肉。他一把钳住阿唐左臂,小厮的痛呼霎时卡在喉中——
这人身上素服形制,分明是管事们才可穿的!
“我......奉堂主命追拿罗青,此贼伤我后逃窜庄内......小兄弟,你可信得过我么?”
阿唐盯着那处肩伤,那夜络腮胡被点穴后叫骂不已,堂主也的确要缉拿罗青上山......
“有难同当!有难处同我讲便是了。”阿唐忽地嘶声扯出这句话,拍着胸板。
“劳烦拿些伤药干粮,趁无人牵匹快马,送我出庄禀报。”
“你再挨些时辰,我去去便回。”
蒙面人点头,阿唐打满曲酒急忙走了。院前络腮胡早已等得急,见了他劈头盖脸一顿臭骂。阿唐只堆笑打混避开了。
“直娘贼,你灌饱黄汤了!”
阿唐缩脖递上酒囊,碌碌无为间忽有人托负,自己好似传奇里的侠客,当真是畅快!
金玉堂马厩。驮马脊背上遍布鞭痕,此刻难得歇息。他本想牵走少女那匹乌色骏马,可这畜生喷鼻甩尾,对他竟十分不屑。阿唐无奈,目光一转望向一旁白马。
鬃毛如银,四踏矫健,配着银鞍玉嚼,云珠琮琮,好一匹神骏!
他邪念骤起,心下一横,伸手便要解下缰绳。
“可有急事?跑得这样快。”
一人自身后笑道。他做贼心虚,闻言猛地转身。
少年风姿清越,面带笑意走来。一身锦绣华服流转着朦胧光晕。阿唐一时竟看得痴了,连马儿咬住衣袖都未觉。
少年走至近前,只伸手在马耳上轻抚,那马竟乖乖松口。少年这才抬眼看向他,唇角笑意依旧是温润。
“你......”他声音柔和,“为何要牵我的马儿?”
“这......”阿唐猛地回神,冷汗霎时浸麻衣。糟了!行什么仗义,学什么传奇!自己先被抓了个正着!
“堂主...堂主命我下山通传,一时情急,借、借用了贵客坐骑,是阿唐的不是!”阿唐绞着手指、心下慌乱,只盼缸中那人再撑些时辰,莫要怪罪他迟迟未归。
“堂主现正在山下,”少年语气仍旧平和:“你又如何受命下山?”
“是夫人......"阿唐胡乱攀扯,但谁不知堂主夫人发病,已锁在厢房多时了!他一时语塞,心跳如鼓。
“别慌,若有难处,不妨同我讲来?我既是你家堂主贵客,他定会应允。”暮雨唇边的笑意又深了几分,这番体贴的话语却似毒蛇吐信,将阿唐缠的更紧。
“当真么!”阿唐一听这话,简直欣喜若狂!他巴不得了结这飞来横祸,他盗马被捉、若此人肯不告发已是菩萨保佑,哪还敢惹事?他忙不迭将倒酒爬缸、发现缸内藏人一事如竹筒倒豆子吐了个干净,只求脱身。暮雨暗道侥幸,那贼人好一张巧嘴!轻易哄骗了这小厮替他卖命!若非自己赶巧经过,怕是连坐骑也折了。
“你倒是古道热肠,这般为人劳碌,现下我接手,你且安心去罢。”
阿唐如蒙大赦,点头如捣蒜,胡乱作了揖转身便溜——想必他刚冒头的侠义心思,已彻底消解了。
这于他而言,未尝不是好事。
暮雨目送那仓皇背影消失,轻抚玉龙驹的鬃毛,又喂了块盐巴。东厨廊下,此时只余残羹剩饭待人清扫。他指尖随意把玩着枚铜钱,这钱泛着古意,竟是身背四月的得壹元宝。
“若是见月则我前去,见字便放他下山......”
少年轻哼着字谣,迤然踱步至厨前。他指尖一弹,那枚铜钱“嗖”地飞向檐角,又被他轻盈跃起,稳稳抄入掌心。
赫然是背上月纹。
“啧,背运。”少年嗔怪一句、一把推开膳院的门。四下昏暗,一时难辨是否有人。缸中,蒙面人憋得头晕眼花,听得搬凳声响,心头狂喜——定是那傻小子来了!
一眼,登时骇得他哑声。
“这般惊恐?”残阳透窗棂,少年侧脸镀上一层温润光晕,不似在凡尘。这般可怜可爱之人,指尖却把玩着一把精巧的银刀、跃跃欲试地点着缸沿,语气带着些天真的困惑。
“莫非我生得面目可憎?”
“属...属下有眼无珠!求阁下饶命!”
暮雨话未出口,这贼人就讨饶不已,口中又称“属下”。少年烟眉微蹙,他几时与这等货色有过牵连?又谈何“属下”?
“你这般摇尾乞怜,不过是想苟活半日罢了。”少年语气骤冷,银刃映着他的秋眸,“说!谁指使你来金玉堂!”
“无人指使,小人不敢......”
话未尽,他牙冠紧锁,整张脸霎时抽搐、四肢剧烈痉挛——他竟已咬破口中毒囊,自戕了结!变故陡生,饶是暮雨捏他下颔,也只得眼睁睁看着这人在缸中痛苦挣扎,不过几息间,便彻底没了声响。
死了!!!
少年盯着浊酒中的死尸,银齿咬碎,抬手扯下他面帘。
一张再普通不过的脸,散在人堆里再难寻出来。正是这样的脸,事了拂衣去,半点不留痕迹。
暮雨盯着这张陌生的脸,心头疑云更重,这人死前他为何摆出那副谦卑姿态?又为何口称“属下”?仿佛......真是旧相识?缸内死尸早已无话可答,暮雨随手扯过木盖将尸首草草一掩。暮色四合,正是出殡队伍归庄时。暮雨身形鬼魅,在喧嚣渐起的廊院间穿行,往来仆役竟未觉。
刘清华正要歇息用茶,少年拉他便走。
“门主?何事如此匆忙?”
暮雨不答,只拽着他穿园过廊,一路避开人群,直抵厨院前。夜风穿过枝桠,惊起簌簌虫鸣。
“你可信我?”
少年驻足,夜色里看不清面容,只一双秋眸亮得惊人。
“门主之命,属下莫敢不从。”刘清华镇定如常,只是周身紧绷。
“好。”
暮雨不再多言,推门而入。厨内一片死寂昏沉。他取火折点起案头油盏,示意刘清华阖门上前。
“掀开缸盖,便知为何。”
刘堂主依言拖来脚凳,颤巍巍揭盖,摇曳烛火下,那张因毒发而扭曲、死不瞑目的脸猝然撞入眼帘!
“......啊!”刘清华骇得差点栽下,他指着缸内,“这......这不是九年前账房招的老许么?害我小女的便是他?”
“他底细如何?”
“嘉州龙游人...说、说是水性极好,因家乡富户夺田,又被官府迫害,一路逃难至眉州讨活路,我见他手脚勤快,便留下做事......”
“水性极好......盐帮盘踞的嘉州......偏偏逃难到你金玉堂,真有这巧么?”
刘清华自冷汗涔涔,暗道不妙。
“门主明鉴!定是有人伪造身份,处心积虑安插来!”刘清华似老了几十载,嗓音里浸润着苦意,又藏着悲愤。“我半生贩盐,于公于私都该退位,如今只愿嫁女抱孙,有什么值得如此算计!”
“此事的确蹊跷,你且暂缓南行,待我回阁禀报家师,再作计较。”灯下他面色惨淡,此行不过了结浅浅心愿,岂料竟趟了这浑水?
刘清华刚想应声,忽见暮雨以指掩唇。顷刻间!少年身影飘至门前,猛地拉开!
“啊——”
竟是...阿唐!
“我...我放心不下,只在外站了会儿......”阿唐吓得语带哭腔,浑身抖如筛糠。暮雨瞥向刘堂主,后者微微颔首。少年再不迟疑,手起掌落,一记手刀劈在阿唐后颈。
可怜阿唐闷哼一声,软软瘫倒。
“是个麻烦。”
“门主宽心,我择日打发了他,到偏远庄上做事,此生再难攀扯上金玉堂。”刘清华正因引狼入室懊悔不迭,巴不得早些送走这蠢笨小厮。
少年闻言,俯身在堂主耳畔低语数字。
“属下......谨遵门主教诲!”
刘清华深深叩首,待少年身影消散在夜色里,他方拂袖直起身,长长吐出一口憋闷浊气。一豆青灯下,缸中一具死尸,地上一滩晕厥不醒的糊涂小厮。还有个心力交瘁的堂主。
他梦中,此刻是否正快意恩仇?
这梦,可怜可叹,可笑可悲。江湖多愁,又岂是他这等赤诚小厮所能承受?不过在黄粱一梦里,偷得片刻豪情万丈罢了。
赵瑛瑛辞别罗青,自去寻了间客房安置,待月上梢头,云影浮沉、腹中忽觉饥肠辘辘。
既在金玉堂内,何苦再啃行囊干粮?她轻巧掩门而去,恰逢见罗青出门觅食。两只夜猫子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夜色正好,二人并肩而行,说说笑笑。
行至厢房深处,一声凄厉压抑的干嚎猝然撕裂寂静,如杜鹃泣血,听得少女心头一颤,面上血色褪尽。
“莫慌。”罗青轻叹,眉宇间笼上一层薄愁,“是堂主夫人王氏......思念爱女,悲恸难抑。”父母之爱子,剜心剔骨。浅浅瞒着母亲被护送下山去,恐已夺了夫人大半魂魄了。纵使有朝母女重逢,又岂能轻易抚平现下愁怨?
□□曲折,树影婆娑。瑛瑛久居庐山,平日看惯了高峰浮云,何曾见过这番秀丽景致?顿感眼花缭乱。她紧随前方那袭青衫,罗郎步履轻盈,时不时回首共她言笑晏晏。
廊下,似有人影走动。
罗青只当是巡夜庄丁,不多想便上前招呼。岂料那人身影猛地一怔,竟如惊弓之鸟,反手便是数道毒辣杀招袭来!招式凌厉、分明是搏命的架势!瑛瑛见状,顺手抄起廊下一根木棍,怒叱一声加入其间,挥棍斜刺数下,才堪堪逼得那人退步自守。
三人骤然停手,喘息,各寻破绽。
恰逢浮云移开、皎洁月华倾泻而下,照见那人仓皇的脸。
竟是金玉堂堂主刘清华!
刘清华看清来人,心下亦是一惊,慌忙拱手赔礼:“原是二位贵客!方才昏暗难辨,误以为宵小,多有得罪,万望海涵!”
“无妨。我二人腹中饥饿,特来寻些吃食。倒是不知堂主为何至此?”夜半三更,一庄之主现身膳院,岂不蹊跷?
刘清华喉结滚动,勉强挤出笑容,应道:“唉......今日送殡归来,内人悲恸不已,我只想亲手为她熬碗羹汤,略尽心意。方才酒意上涌,不料失手掀开角落腌菜坛,坛子里腌物腐败,更有......蛆虫蠕动,老朽失态出手,实在惭愧!”
若换旁人,听闻堂主为夫人亲下庖厨、又遇秽物受惊,多半会体谅退让。
可浪笔罗青又是何人?
他闻得怪人怪事怪物便双目放光,不查探一番绝不让步!
罗青他侧身一步,绕开堂主径自推开了门!刘清华暗道“苦也!”忙不迭地跟上,瑛瑛落单,一跺脚,舍命陪君子也。
烛火未熄,瑛瑛一眼便瞧见得小厮昏睡地上,不醒人事。罗青俯身指探其鼻息,暂且无恙。角落里,恰有一口缸,缸盖歪斜,想必所言不净之物便在此中。罗青疾步上前,踏上脚凳,扶着缸沿张望——
双目圆凸,嘴歪眼斜,死状狰狞可怖!饶是罗青见多识广,也被这猝不及防的惨状惊得僵在当场!瑛瑛见他神色骤变,心道不妙,急忙上前欲看。罗青回过神来,立刻挥手拦下。
刘清华僵在一旁,冷汗无声。他正欲开口粉饰太平,却见画师迟疑不语,只冷脸审视着死尸,似是看尽其中所有腌臜秘辛。
“可是...惊扰了罗公子?”
“无事。”罗青终于开口,快步行至阿唐身边,俯身探指在他颈侧几处穴位揉推。阿唐悠悠一声呻吟,缓缓醒转,刚睁眼,便对上三双紧盯着他的眼睛——
“阿唐,你可是被那潜入厨房的贼子打晕?又昏倒在此?”刘清华抢在二人前先声发问,语气带着些柔和。阿唐脑子昏沉,闻言一片茫然,只顺着他话头道:“许......许是小人一时困倦,偷懒......偷懒睡了过去,实在...实不知方才...有何事......”
“偷懒?偌大厅堂,当值仆役往来,竟无人发现你睡死在此处?更无人唤醒?还是说...你早与贼人牵连甚深?望你思量清楚!”
阿唐被这连番诘问噎得哑口无言。他下意识地抬眼,恍惚地扫视四下,像是寻找什么能救他脱困,又似确认某个模糊的、可怖的身影是否还在......
就在此刻,他那惊惶游移的目光,猛地定在窗外!
枝叶间,一道惨白的影子飘忽在半空!身影瘦长僵硬,宛如从坟茔中爬出的索命冤魂!
“啊!————有鬼!”
阿唐本就神思恍惚、醒转不久,遭此惊吓那根心弦彻底崩坏!他发出一声凄厉绝叫,嘴角抽搐淌出涎水,再次软软瘫倒在地,彻底失了魂魄,陷入更深的昏厥。
阿唐那凄厉的哀嚎,仍在空中震颤,人早已昏死过去。罗青瞬间疾步扑向横窗!然而月下,窗外只见树影幢幢,唯有远处一抹轻纱流帛,隐入枝叶深处踪迹难寻。
三人面面相觑,俱是惊诧不已。浅浅已送去田庄休养,缸中尸首尚未冷透,何来鬼魅?刘清华面色灰败,只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顿感心力交瘁。
瑛瑛搬过脚凳,利落地探向缸内细察。罗青见她如此胆大心细,也未阻拦。
豆灯被她小心地移近尸首,她拔下木钗,拨开染血的素服,指着肩胛一处血洞,蹙眉道:“此人确是毒发身亡,但这伤口擦痕古怪,不像寻常利器所伤。罗公子所用兵器可会留下此痕?”
画师走近,缓缓道:“罗某独创‘笔鞭’,可伤人筋骨。”他踱步沉吟,疑窦丛生:今日方与贼人缠斗,怎地便悄无声息毒发于此、且无人觉察?不对!他目光倏地一冷,随即瞥向地上小厮——他深夜宿在厨内实在蹊跷,他必知缸中有人!方才又惊呼“有鬼”,今日才葬的是刘浅浅的空棺椁,这鬼自然不该指她了......
这“鬼”,指的只能是缸中新死之人!
罗青皱眉,再次搭上小厮的脉搏,只觉他脉象沉涩、气血阻滞,已然是久病之躯。他正欲调整其姿势以通气血,忽见小厮颈处——一道新鲜的血瘀!凑近细瞧,一股冷冽芙蕖香隐约可闻。
这香气......绝非阿唐或瑛瑛所有。芙蕖清冷,芝兰沁影,唯有一人身上,时刻萦绕着这独特气息。
少年暮雨。
而他今日,的确是一身素雪长袍!现下踪迹全无!罗青心思百转,一旁刘清华见他凝神不语,更觉不安。他踱步至窗边,遥望沉沉夜色,心绪飘忽:今夜夫人好似......格外安静?那哀恸哭嚎竟未响起......日后浅浅归来,真能抚慰这深重愁怨么?
突然!一个可怖的念头刺进脑海!爱妻王氏仍被关在厢房内,而方才那“鬼影”飘去的方向......不正是夫妻所住的主厢吗!
“不好!”一股寒气漫过四肢百骸,刘清华再顾不得其他,仓促向二人拱手告退,转身便发足狂奔,朝着夫人厢房的方向跌跌撞撞而去!
罗青瑛瑛二人对视一眼,瞬间了然于心,毫不迟疑紧随其后!
刘清华忧心如焚,脚步踉跄,加之心神激荡疏于防备,二人轻易便追上。转眼已至夫人厢房外廊。廊前虫鸣阵阵星子稀疏,再无半点哭嚎动静。但那扇厚重的檀木门,竟虚掩着一道缝隙,昏黄灯光倾泻,映出屋内人影幢幢,难辨身形。
刘清华扑到门前,颤抖着俯下身,透过门缝窥视——
油灯下,王氏衣衫单薄,蜷缩在凉榻边沿,神情呆滞恍惚。待他目光急扫屋内时,一幕骇人景象猝然撞入眼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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