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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虎山上天师府(六、七)
宋柠没想到李槿珊会突然进来,随手扯过一旁的毛巾胡乱擦了两下,背过身披上了衣服——平日里再怎么出言不逊也有些遮挡,现如今猛的“赤诚相见”到底脸面上还是过不去。
这动作本身没什么,只是放在此刻,倒显出几分欲盖弥彰的意思。
水花洇湿了李槿珊的鞋尖,她的目光却聚焦在那滴激起千层涟漪的水花上,只觉得自己喉间像是被人塞了一团浸饱了水的棉花,咽也咽不下,吐又吐不出,宋柠浑然未觉,抬手将鬓边的湿发别至耳后。
这个动作牵得肩胛骨在单薄的中衣里高高耸起,紧接着又随松手的动作陷下去,像是春溪里游过的一尾银鱼。
那层形同虚设的中衣起到的作用聊胜于无,李槿珊的视线随着银珠,一路顺着脊背的曲线蜿蜒向下,那要人命的水渍像是故意引着她似的,在腰窝里打了个转,倏地就隐入了中衣下摆,再没了踪迹。
……等等,她好像看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宋柠没顾得上细擦,裹粽子似的三两下套完了衣服,可后脊上的水痕像关不住的墙内花,洇过一层又漫出一层,透过最外层后又和湿漉漉的长发里应外合在一起,影影绰绰的,露出来一点别样的东西。
李槿珊只觉得心跳如鼓,一下下重重砸着她的胸膛。
正这时,宋柠忽然侧首,眼尾还沾着未散的水汽,被烛火映着闪出细碎的光,她长眉一挑,笑意中噙了几分狡黠:“怎么,没见过?”
李槿珊:“......”
宋柠乍一出声,李槿珊几乎一哆嗦,当即脚下不稳退了半步,腰背不偏不倚撞上屏风上的桃木剑,发出一阵叮当乱响,她忙不迭去稳住剑身,手指却先触到了宋柠递来的干布,布边似乎还残留着体温,烫得她指尖一颤。
宋柠:“你鞋湿了,先擦擦,一会回去换。”
“你......”李槿珊僵着手,白布距离她不过一指的距离,她既不接也不拒,话说了一半便没了动静,像是被人喂了哑药,好半晌才回光返照似的续上了自己的后半句话,“你怎么是女的?”
不是说威北侯把自家公子送来天师府的吗?
谁家公子胸脯上还多二两肉?
宋柠闻言一顿,像是听到什么了不得话,愣怔地在那站了片刻,烛光在她眸底跳跃,映出几分促狭,含着笑意眼眸里满是无奈:“否则我该是什么?难不成我同你说过自己并非是女子?”
李槿珊:“......”
好像是没有。
那她是怎么理所当然的以为宋柠是男儿的呢?
大概是刚入天师府的那日,前山道童口中所谓的“师弟”;大概是坊间传言,威北侯送了自家公子入龙虎;大概是数年前的匆匆一瞥,混迹在世家公子里那消瘦笔挺的背影......
“那你……”李槿珊扫了她一眼,无意中却又跟宋柠还在滴水的垂发对上了眼,才说出两个字后半句话就被压在了嗓子里,只能边想说辞边给自己往回找补,“那你怎么不说……”
宋柠斜着眼看她:“说什么?”
“说……”李槿珊一时语塞。
是啊,说什么?
难不成让她逢人就凑上去,指着自己鼻子,勾肩搭背地跟人热络介绍道:“劳驾,跟你言语一声,我是个女的。”
那不是有病吗?
宋柠简直被她这番无赖言辞佩服得五体投地,险些没忍住一个白眼翻过去。
李槿珊原地嗫嚅了半晌,抓心挠肝地想寻个由头倒打一耙,奈何自己实在不占理,只好生生忍住,硬憋出一副自然的态度说道:“可是他们都说威北侯将自家小侯爷送来天师府,若你不是男子,怎么……”
好不容易维持着脸上的若无其事,宋柠将长发挽了起来,顺着她的话往下:“若我是个男子,出身威北侯府,世人也该唤我一声‘世子爷’,而非小侯爷。”
李槿珊满眼疑惑地望着她,看样子是没听懂。
宋柠轻叹一声,又道:“宋敬山封侯一十三载,府中姬妾无数,你可曾听闻哪位夫人诞下过男丁?封侯爵享利禄,多一个人就多一份朝廷的俸禄,这么大的便宜,依着宋敬山的性子,我若是男儿,早在襁褓之时就被他带上金殿,求皇上将我誊玉碟、入族谱,你觉得他会放任自己威北侯的名号后继无人不成?”
……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李槿珊静静看了她一会,心里有些不满地想:“那你还能是个没张嘴的木头不成么?旁人不说,你自己难道不会讲清楚?”
可惜这话说出来很不像样,她只好道貌岸然地问:“那你既不是男儿身,为什么不同世人讲清楚呢?”
平白让人生出许多误会。
“我为什么要同世人讲这些?”宋柠稀奇地笑了一声,拿过青纱披在身上,“世人如何看我,与我何干?我将此事讲得清楚了,是能多吃两盘供果,还是能少跪两柱香?是有益于我道法精进,还是能助我早日位列仙班?”
李槿珊一时哑口无言。
“十三载春秋,锯嘴葫芦也该下过几次黄泉投过胎了,宋敬山若想让世人知晓我的真实身份,早就说了,为何至今迟迟没有动静?”宋柠垂下眉眼,漫不经心地扫过李槿珊手中的干布,“你以为当今陛下如何肯纵他在朝堂之上与长公主对驳,无非是觉得天师府食皇家俸禄,我人在此处便相当于拿捏住了他的命门——他拿我当质子,我以他为背景,各取所需罢了。”
“亲生父女,何至于此?”李槿珊听完只觉得荒唐,当即脱口就要反驳,“父母之爱子,则为其计深远,威北侯能有此举想必也是出自无奈,你若生在公主府……”
宋柠撩起眼皮:“如何?”
李槿珊张了张嘴,没了词。
是啊,就算生于公主府,又当如何?
当今陛下尚且仍需要一个能拿捏住威北侯的把柄,长公主又能做什么呢?再者于长公主而言,被送来龙虎山的她又何尝不是一枚制衡朝堂的棋子。
君臣父子,伦理纲常,李槿珊心知肚明,她不可能顶着皇家的姓,扭头跟威北侯府串通到一起去……这已经不是置皇家颜面于何地的问题了,御史台要真想作文章,参她一个忤逆谋反都是轻的。
“我自己都没觉得有什么委屈,你怎么反倒替我鸣不平了?”她这么一着急上火,不知怎么触到了宋小侯爷心里的某处柔软,系着丝绦的十指在腰间随着叹息声一颤,连语气都温和不少,“我与威北侯没什么感情,就算互相利用心里也察觉不到愧疚,与他而言,我只是皇帝面前一个可有可无的幌子,但借着他的身份,我在天师府可占了不少便宜。”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李槿珊总感觉她在提起“威北侯”的时候总是没什么情绪,语气平淡到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适合出门放风”一般——总之不像是提起一位自己的血亲。
宋柠穿好了衣服,绕过屏风,李槿珊亦步亦趋地跟着她:“既然这样,那他为何不把戏做全套,先去求了皇上封你为世子,如此一来,不是更能安了圣心?”
“我天,你还真是个黄金富贵窝里长起来的娘娘殿下。”宋柠被她一番话惹得失笑,旧衣服拿了两次都从手里滑下去,最后索性捏了个咒,让它飞到了自己手上,“他要真去求了皇上,那才是把自己架在火上烤——咱们这位陛下生性多疑,我若先封世子再入龙虎,凭谁会相信那位武艺高强的宋侯爷能是真心实意的,你见过亲手将命根子送到人家手底下去的吗?”
好像也有些道理。
光顾着听她讲皇帝与朝臣的恩怨纠葛,李槿珊没留神看路,根本不知道据面前的宋柠仅有两步之遥,宋柠走到门前停了下来,手还没摸到门扉,后背就被人结结实实地杵了一下。
李槿珊“唔”一声捂住鼻子,酸楚感从鼻腔一路奔涌到天灵盖,身体力行地演示了一遭什么叫“欲语泪先流”。
“反正我是见着了。”宋柠想笑又不好意思,入鬓的长眉在脸上扭得乱七八糟,上下两颗门牙快要将自己抿成一线的嘴生嚼了,“威北侯如何我尚且不知,倒是殿下您......让我开了眼了。”
李槿珊有心开口痛骂这不知怜香惜玉的木头两句,奈何自己实在张不开嘴,正这时,陀叮铃已将饭菜布置妥当,招呼着二人前来,嘉苧郡主只好红着眼将千言万语都化作咸菜,随着稀粥一起咽进了肚子里。
至于方才东厢房的一场意外,二人都十分默契地没再提起。
宋柠接连几天没被梁缇叫去训话,老老实实地窝在她的逍遥观里闭门谢客,凌飞仙不免觉得奇怪,秉承着事出反常必有妖的心态,凌天师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又一次贵足踏贱地,迈进了逍遥观的大门。
人还没进去,隔老远就听见陀叮玲那丫头的声音穿过院墙,悠悠响起来:“俗话说得好,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人遁其一,这个‘人’就是变数!”
虽然摸不准这丫头今天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可听到她终于对道法有了自己的理解,凌飞仙赞还是许地点了点头。
然而这股子欣慰还没等他放进肚子里,陀女侠话锋一转又开了口:“所以啊,天地大道五十条,可天地却只能衍生出四十九条,还让人钻了空子,由此可见这什么天道啊,什么三清啊,也不怎么样嘛。”
李槿珊额角一跳,不敢苟同:“是这么理解吗?”
“当然不是!”凌飞仙听了这话三尸神狂跳,忍不住推门而入,“福生无量!你这丫头,忒能胡说!”
“你这老头——”陀叮玲被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凌飞仙吓了一跳,险些从树冠上掉下来,李槿珊伸手就要去接,幸好陀叮玲身手敏捷,一把抓住大树的一根枝杈,刹那间稳住了身形,如深山灵猴般的少女就这么又重新坐在了树枝上,“堂堂天师府天师,怎么天天偷听别人墙角啊?”
凌飞仙进院之后只闻其声未见其人愣是围着院子绕了一圈都没看见陀叮玲的身影,还以为这小丫头修成了什么隐身匿行的法术,登时吓出了一身白毛冷汗,幸亏李槿珊冲树上指了指,凌飞仙顺着往上瞅。
陀叮玲就蹲在一根斜伸出来的枝子上,比丈二高的院墙还要堪堪多出不少,少女的身体就隐匿在那些飘荡的树叶后头,凌飞仙屏气凝神,眯着眼使劲望了望,这才发现她。
“你这丫头,上辈子是只猴托生的吗?快快下来,小心摔着。”凌飞仙冲她招招手,等人安全无恙落地之后,他才毫不客气地冲着陀女侠的脑门敲了一下。
“你这牛鼻子老道!为什么打我!”陀叮玲吃痛捂着脑袋,根本没料到他会出先礼后兵这招,作势就要上手去薅他的胡子。
“不可不可!”李槿珊眼疾手快,赶紧拦住,“再怎么说他也是长辈,是小侯爷的师父,你可不能对他无理!”
陀叮玲根本不服,冲着凌飞仙一个劲翻白眼:“那他无缘无故打我就有理了吗?”
“无理无理,他自然也是无理。”李槿珊哄完左边又去劝右边,“凌天师,您说您堂堂天师府的天师,偷听别人墙角本就是不对,怎么还动手打人呢?”
凌飞仙有自己一肚子的歪理,根本不把祸水往自己身上引:“福生无量天尊,贫道这不是动手打人,是替天道,替三清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丫头。”
凌飞仙这话说完,陀叮玲火气更盛,李槿珊费劲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拽住陀叮玲的一条胳膊,还没等她寻好姿势喘口气,怒从心头起的陀女侠又是一阵飞踹,力道之大险些将她顺手甩出去。
李槿珊左边劝不住,右边也哄不好,一时间跋前踬后,进退维谷。
无奈之下,嘉苧郡主只好暗叹一声“这都是你们二位逼我的”,随后气沉丹田,冲着东厢房发出一声怒吼:“宋柠!出来灭火!”
此话一出,院子里静了一瞬,路过的元宝鸡站在东厢房门口“咕咕”叫了两声,紧接着,门开了。
宋柠一手执木剑,一手提水桶,望着院子里快缠成麻花的三个人,怔住了:“……走水了?”
——
宋柠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一个了却尘缘的出家人有一天会在道观里干起给人审理断案的活计,并且对象还是整日住在自己观里的丫头和她师父——
她位于二人中间,左手边站着凌飞仙,右手边立着陀叮铃,好似秤杆上悬着的吊线,不得偏袒任何一方,否则便会落得人仰马翻的下场。
宋柠看看左边,凌飞仙双手环胸,趾高气昂地往石凳旁边一杵,活像只有人撑腰的翘尾巴鸡,宋柠看得直嘬牙花子,索性又去瞅陀叮玲,那丫头也没好到哪去——要不是李槿珊拦着,只怕这会翘尾巴鸡本就不多的毛都让她薅秃了。
宋柠一个头两个大,准备先从软柿子入手:“你动手打人就是不对,给她道歉。”
凌飞仙双眸一睁:“没良心的,我可是你师父,你不向着我就算了,还偏心那个野丫头?”
“可动手打人本就是您理亏,我怎么向着你?”宋柠叹了口气,又提议道,“那不然我让郡主把她放开,你们俩人打一架,您要是赢了就不用跟她这个野丫头道歉,如何?”
凌飞仙瞥了一眼被李槿珊拦在怀里且摩拳擦掌的陀叮玲,心有戚戚。
全龙虎山的人都知道凌飞仙空有天师之名,根本没有那么高的武学造诣,陀叮玲那丫看上去资质平平,不学无术,却习得一手好枪法,丈八长的蛇矛使在手上虎虎生风,神气得很。
宋柠让他跟陀叮玲打一架看着是好心好意提建议,可本质上还是在威胁他,他一把老骨头,搞不好都能让那丫头给拆散架了。
他才不打。
凌飞仙捋着胡须,不情不愿冲着陀叮玲一甩拂尘:“福生无量天尊,贫道错了。”
陀叮玲“哼”了一声,把脸扭到一边。
“还有你。”宋柠又对着陀叮玲道,“小小年纪却成天口出狂言,身处道观却不敬三清,你也有错。”
陀叮玲“嘿”了一声就要跟她理论,明明方才凌飞仙那破烂老道都已经道歉了,这事儿就算结束了,怎么最后还要让她再道回去?
宋柠不紧不慢地冲着大门口一抬手:“那不然贫道受累跑一趟前山去问问我小师叔,偷吃供果的罪过到底该算在谁头上?”
若说整座龙虎山还能让陀叮玲有所忌惮的人,除了宋柠,便非梁缇莫属。
平日里莫说让她同去跟梁缇要个什么,就连有人提到了那位小天师的名字,陀女侠也要抖上三抖,此刻宋柠把这个活祖宗搬出来,明显了就是要逼她低头。
宋柠这厮,太能拿捏旁人的软肋。
陀叮玲臊眉搭眼地一撅嘴,声音细若蚊蝇:“是我不好,老牛鼻子。”
东边偃旗息鼓,西边鸣金收兵,两方握手言和,小侯爷出师告捷,嘉苧郡主甚是欣慰。
宋柠这几日勤于练功,许久都没睡上一个好觉,今日正准备躲一次懒却不想竟遇上了这样荒唐可笑之事,与周公梦中相会不成,宋柠索性在石桌旁煮上水,准备烹茶。
宋柠对门而坐,背靠正东,李槿珊与她相对,正好隔开了陀叮玲和凌飞仙,免得他们二位一言不合又是一场恶战。
“依着您老人家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性子……”宋柠将热茶放在凌飞仙身前,“说吧,今日过来又想让我给你背个什么错?”
遭受了人当面非议的凌飞仙一愣,花白的胡子一吹,满脸痛心疾首:“你这猢狲,怎可如此想为师?哎呀呀,真是太令为师伤心了……”
宋柠不接他这招,低眸垂目地小酌了一口,余光瞥见李槿珊的杯子空了,又替她斟了半盏:“那您今日过来所谓何事?”
“没事为师就不能过来看看你了?身为师父,关心徒弟,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凌飞仙端起茶杯小啜了一口,还没进嗓子眼,又皱着眉放下。
眼神瞥见宋柠的动作,凌飞仙手忙脚乱地挡住她要给自己加茶的手,且十分嫌弃地将茶碗推得老远,瞥了一眼宋、李二人,腮帮子直犯酸水。
“烫着了?”宋柠的手僵在半空,不明所以。
凌飞仙整张老脸都快皱到一起去了:“这茶你怎么还留着?快快扔了吧。”
李槿珊没听懂他的意思:“怎么?这茶坏了?”
陀叮玲一听“坏了”,赶忙将送到嘴边的茶碗拿下来:“坏了?呸呸——宋木头,你要谋害我啊?坏了的茶还拿出来。”
宋柠将眼皮一压,不去看他们二人的视线,底气却不自知的亏了几分:“坏到没有,就是有些年头了,味道不似新茶甘醇,后劲略微苦涩了些。”
凌飞仙斜着眼看她,眼眶子都瞪酸了也没能从宋柠那张八风不动的脸上看出她有半分要说实话的意思,只得无奈道:“这苦丁就算是前脚刚摘下来后脚就泡,它也不会好喝的,还略微苦涩,你倒真能给自己的抠门找理由。”
宋柠低头饮茶,难得没顶嘴。
倒是三碗下肚的李槿珊咂吧了两下嘴,看样子并不认同凌飞仙的说法,宋柠听到动静,不动声色地把目光投了过去,看着看着,宋柠的思绪突然就飘远了。
李槿珊借着“避祸”的名义前来龙虎山,乍一看是没什么问题,可这事却经不起推敲——天子崇道,天齐境内大大小小的道观可谓是多如牛毛,单说京城里最出名的白云观香火不可谓不旺,若单因“危月燕冲月”一句批言便要将人送离皇宫,白云观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据凌飞仙偶然提起,数年前他去往武当挂单之时,曾在武当掌门王重楼的引见下与康阳长公主有过一面之缘,由此可见,长公主府同武当的关系也非比寻常,长公主若是担心,大可以暗中做些手脚,将人送到武当修养。
可最后却偏偏选中了龙虎山。
宋柠眸光微沉,隐隐觉得这里头的事不像她想的那么简单。
莫非是为了凌霄阁里闭关的那位?
但是那位......
“宋木头?宋木头!”
陀叮铃“啪”的一巴掌拍在石桌上,茶碗被震得抖了两下,宋柠神游的思绪戛然而止,像是被人强行从睡梦中拽起来似的激灵了一下。
意识回笼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视线收回来。
可当她看清眼前事物的时候,竟意外地发现李槿珊也在以一种同样的目光回望着她,漆黑的眼睛似笑不笑,一动不动也在定定地注视着她。
宋柠被那眼神看得有片刻心神失守,怔怔眨了两下眼,心说她的眼神有那么明显吗?
其实没有。
李槿珊完全是下意识地冲着宋柠方向望过去,哪成想两人福至心灵地对上了,李槿珊这才发现小道士面无表情出神望着某处的时候竟莫名有种神性,让人萌生出一种不太敢亵渎的尊崇。
不是高高在上俯视蝼蚁,而是心怀悲悯见苍生。
……也不知道是不是跪香跪得太久,被腌透了。
“大白天的你睁着眼都能睡着啊?”陀叮铃“咦”了一声奇道,“不过我看这大白天做梦的也不止你一个人,喏,老牛鼻子说要给咱们上早课。”
“早课?”
宋柠把视线收回来,瞥了一眼已经偏西的日头,眼角一抽,心说:“这破烂老道是真没什么事儿干了,晌午都过了,他竟还好意思说上早课。”
宋柠刚想拒绝,可目光方一与凌飞仙接触,话却堵在了喉咙里,硬是没说出口。
——再怎么说,她也喊这破烂老道一声“师父”,若他有幸成仙,自己便要在人间日日为他供奉香火,若他不幸兵解,自己还要为他披麻戴孝,守孝七七四十九天也不枉费他们师徒一场。
自己虽说是这破烂老道的徒弟,可整日里教她训她的人却都是梁缇,凌飞仙就连中间想要插句话都不能够,同为天师府天师,一个是当代高功,受万人敬仰,一个却是终日被人嘲讽,连自己唯一的徒弟都教不了,相比之下,委实太过可怜了些。
想到这,宋柠不禁为她那可怜师夫抹了一把辛酸泪。
“再过一会太阳都下山了。”宋柠放缓了声音,实在是不忍屈了凌飞仙的一片好心,一反常态地没有拒绝,只能硬头皮答应,“别早课了,晚课吧。”
所谓“早、晚课”,又被称为日诵玄门功课,是道士们每日必修的礼仪,早课一般在清晨进行,此时阳气初升,通过诵读经文可平心静气,达到养生的效果,晚课则在傍晚进行,通过诵读经文来消除一天的疲劳,有助于睡眠。
晚课本只是宋柠一个人要受的罪,奈何陀叮玲爱凑热闹,说什么都要一起,李槿珊面子又薄,拒绝的话愣是没好意思说出口。
逍遥观里的第一次晚课,就这么起哄架秧子似的开始了。
许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总有失蹄。
凌天师平生第一回给人上晚课,场面不可谓不壮观——
他一会对着闭着眼都能将《清静经》倒背出来的宋柠道:“徒儿啊,你这经文诵得太过枯燥烦闷,哪里有半分年轻人的样子,来来来,跟为师学,大、道、无形……生、育、天地——”
他拖着长长的尾音,让人觉得上一口气结束之后下一口气随时都可能上不来,还不如宋柠呢。
更离谱的是,宋柠竟鬼使神差真学着他的样子,板着脸跟着念了一遍:“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
她气沉丹田,嗓音嘹亮,字正腔圆,连元宝鸡都停下脚步,看了她两眼。
好好一个半死不活的青衫小道士成了江湖上招摇撞骗卖大力丸的了。
一会他又对翻开两页书就能去会周公的陀叮玲道:“老君曰: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丫头啊,你心不静如何持枪练武?听闻枪王吴川云能将一把数十斤的佛陀武得虎虎生风,靠得不就是内心平静,不以外物动么?来来来,你跟我学——”
说着,他一把抽出扎在墙根的篱笆,凭着印象照猫画虎地在院里舞了两下,全然不顾陀叮玲一脸的痛心疾首,他边回转移步,口中还念念有词:“夫道者!有清有浊,有动有静!静若处子——动若脱兔——”
这回卖大力丸的变成了个破烂老道。
他舞得累了,随手将篱笆丢到一边,又对端正坐在桌旁李槿珊一字一顿安静诵经的李槿珊——他倒是不怎么敢直接对嘉苧郡主评头论足,围着她左三圈右三圈地绕,苍蝇似的。
李槿珊一面要顾着不读错字,一面又要顾着苍蝇道长别脚下一滑给自己摔个好歹。
凌飞仙浑然不觉她的一心二用,只顾着踏罡步斗,几圈之后他还没事李槿珊先晕了,嘉苧郡主上一句还在“常应常静”,下一句“如是我闻”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
其余两人倏的噤了声。
宋柠颤抖着瞳孔将目光投过来,有点不可置信自己听见了什么,陀叮玲愣是憋红了脸,没敢笑出声。
凌飞仙不绕了,整个人瞬间定在了原地,看上去像是原地坐化了。
用“不堪入目”四个字来形容这堂晚课都能是抬举。
如此荒诞无稽的行径竟在凌飞仙这一头热的剃头挑子的带动下持续了将近半个月,若非梁缇心有所感前去逍遥观查看宋柠功课,只怕观里的元宝鸡都要让陀叮玲薅秃了毛。
既见梁缇,宋柠便少不了一顿训斥——即便罪魁祸首是她那一时兴起要上早课的便宜师父。
宋柠阔别月牙台一月有余,跪客登门,首当其冲先送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马趴见礼,梁缇目不斜视,抬脚径直从她脑袋上迈了过去,衣袂带起的檀香气糊了宋柠一脸。
小侯爷不敢声张,战战兢兢地把卡进牙缝里的尘土吐出去,满肚子脏心烂肺转了起来:“总有一日我要将这月牙台前的门槛给推平了!”
宋小侯爷平生没什么太大的志向,暗自腹诽时也不太敢提及梁缇的名字——毕竟她小师叔可是当代龙虎山高功,想当年一人一剑便能在仪门下挡住她那便宜老爹千军万马的天师府天师——谁知道指名道姓骂出来的时候,那堪比玄女娘娘座下洞察天下一切“天问”的灵台是不是能感知到。
“我信你心中有数才让你回去练功,却不想你竟将这数月来跪的香都抛诸脑后,跟着她们一起胡闹。”梁缇像是打定了主意,从逍遥观回来后一个眼神都没给过她,直接将门口那一滩当成了团有碍视听的浊气,“自己说,这次准备跪多久?”
梁缇什么时候生气跟她有商有量过?这语气听起来明显就没在气头上。
既然没在气头上事情就好办了。
宋柠破罐子破摔,干脆趴地上耍赖:“小师叔,这跪不跪的是不是也得让我先起来再说啊?我那么大个人趴在这,先不说是碍事,主要它也不好看啊,多现眼。”
尚未隔绝五感的梁缇不幸听见这话,明显滞了一下,这次终于肯赏个眼神过去了。
不为别的,就为了门口趴着的宋家小侯爷还知道“现眼”两个字怎么写。
“你没脸没皮愿意趴在地上当癞皮狗,与我何干?”梁缇险些被她气笑了,一反常态地竟跟她掰扯起要不要站起来的问题,“你自己走路不长眼摔在地上,难不成还要怪我月牙台的门槛太高?”
定然是门槛太高,否则有金光护体的她又怎么会平地一声雷摔趴在这?
不过这话给宋柠八个胆子她也不会说出口的,除非她脑子里有根弦没搭对,突发奇想被梁缇丢到琵琶峰上去喂凶兽。
不过说起金光……
“小师叔,我最近练功可勤勉了。”宋柠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也不管梁缇的冷言冷语,献宝似的往人跟前凑,还没走到切近,梁缇反手就是一张符,瞬间把人定在原地不能动了。
宋柠瞪大双眼:“小师叔,你这是干什么?”
好好的又抽什么风?
“脏。”梁缇惜字如金,又不去看她了。
宋柠满肚子脏心烂肺转得快要冒烟,心说月牙台门口脏什么脏,这地儿每回来不都被她的膝盖蹭干净了,麻雀都不挑这落脚——嫌滑。
却还是顺着往下赔笑脸:“那我不靠你那么近不就好了?小师叔你把封印给我解了,我给你看看这两日我练的金光。”
梁缇没立刻动手,想了想,才依言一弹指,下一瞬宋柠又成了生龙活虎扭成了一条蛆。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
宋柠就地坐下,稳着心脉调整呼吸,金光随着她的一字一句逐渐从体内显出,盈盈烁烁,层层不绝,大有一种要同日月争辉的意思。
梁缇只瞥了一眼,就手翻了个花,同上次一模一样的雷球便出现在视线里,直直向宋柠撞去。
宋柠看都没看,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怪调。
梁缇预想中的结果没有出现——她这次非但没有被雷球撞翻,反而借力打力让雷球绕着金光转了两圈,最后原路返回找自己来了!
梁缇手心一张,收了回去。
终于肯纡尊降贵地盯着宋柠看了一会。
“怎么样小师叔,我练的不错吧?”宋柠隔着金光“嘿嘿”笑了两声,尾巴快翘到天上去了,“你的雷法现在可伤不到我了。”
“是吗?”梁缇双眼一眯,不置可否。
宋柠一句话说完,气还没喘匀,就见那刚要收敛锋芒的雷球复又在梁缇手上炸出了火花,她一句“不好”尚未从肚子里掏出来,梁缇手中的雷球便又噼里啪啦地打着闪,横冲直撞奔袭而来,所过之处惊起阵阵旋风。
宋柠下意识就要躲,她哪里见过如此汹涌澎湃的雷法?
那是一股裹挟着天地之力的雷霆,仿佛世间所有的光亮都汇聚在此,被雷电引着烧得隐隐开始泛白的光球毫不留情与金光撞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悲鸣。
“镗”的一声,金光强弩之末地闪了两下,勉强抵挡住雷球的攻击——可也只挡了一瞬,宋柠觉得自己的胸口好像被一只烧红了的铁锤重重压砸了一下,紧接着整个人被掀翻倒飞了出去——那不堪一击的金光也在她喉间泛起腥甜的时候碎成了齑粉。
望着院墙外随风而动的竹林,宋柠躺在地上一口血吐出来,忽然有些绝望地想,她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抵挡住梁缇不起眼的随手一击?
难不成以她的修为非要祭出本体法相才行吗?
可法相那种东西又不是道祖像前贡品桌上的香灰,岂是说祭就祭,说有就有的?
前襟上的斑斑血迹被梁缇一道符纸消退,小天师看出逆徒好似道心受损,隐隐有些要一蹶不振的意思,头一次露出了堪称得上是“温柔”的神色——只是温柔得太过不显眼,嘴角也没有扬,眉眼也没有弯,就连眉心都不曾舒展,只是眼角眉梢将那万年不化的寒意收敛了些。
宋柠顾不上止不住的咳嗽,强撑着翻身起来,神色认真地望着蹲在地上与自己视线平齐的梁缇。
半晌,才听她哑着嗓子,小心翼翼道:“前辈,只要你能从我小师叔身上下去,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
说着她不知从哪摸出来一张镇妖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啪”的一声拍死死在了梁缇的眉心。
梁缇脸上那好不容易化掉一半寒霜瞬间凝结回去。
……敢情这逆徒以为自己被夺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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