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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一户渔民家中的儿女去城里走亲戚了,正好有空出的床铺借给季湘灵。
海边水汽重,所以被褥潮乎乎的,睡起来不太舒服。
不过她很喜欢海风中的咸腥味。
季湘灵趴在窗边看海。
上次落水险些溺亡的事,她没有对师父和师姐讲。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也学会报喜不报忧了。
从师父那里得知必须游过弱水,才能抵达瀛洲后,她以为自己不害怕的,夜里却做过好几次深海噩梦。
有时一身冷汗地惊醒,有时有惊无险地被救起。
梦中人面目模糊,但她现在已经知道了,那应当是一条鲛人。
据那个叫祝炎晖的混账小子所说,鲛人应当知道有人在埋伏它的。
即便如此,它仍然奋不顾身地救了她。
是个体行为,还是鲛人这个族群格外亲人呢?就像海豚一样?
育遗宗中有关灵兽的资料太少了。
季湘灵只有一本御兽宗发行的通用图鉴,知道灵兽也有高下之分。
低阶灵兽如猪羊,本性蠢笨,机缘巧合之下才得启灵智,化为灵兽;高阶灵兽如龙凤麒麟,承天之佑,生来便是灵兽。
在此之前,季湘灵并没有深思过这样划分的依据,仅仅把图鉴背了下来,简单地将真实存在的生物当作低阶灵兽,传说中的生灵当作高阶灵兽。
但现在想来,于这片大陆上的人们而言,猪羊与龙凤同样是真实存在的生灵。
或许灵兽等阶的划分不是按照罕见程度,而是按照物种的智商高低?
所以鲛人外形类人,却属于低阶灵兽。就像猿猴一样?
不过这些都无从印证了。
她能接触到的所有有关灵兽、有关修仙的知识,除了师父口传心授,就只有书摊上不知真假的兔园册,以及凤吟驿前辈们聊天时偶尔提及的一句两句。
从前上学时,顶讨厌填鸭教学,现在求知若渴,反倒无处可学了。
如果能再见一次那条鲛人就好了。
本以为妖修放灵兽自由,它也会回到浅水湾。
可惜方才向渔民们打听,并没有人发现鲛人的踪迹。
也对,对它而言,浅水湾想必意味着危机与隐患。
只是这样一来,她就完全不知道去哪里找它了。
第一次见面被救,她还没有好好地道谢。
第二次见面互殴,她也没有好好地道歉。
月色朦胧,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海,只能听到一波又一波的海浪声,规律的,涛涛不息的。
季湘灵就这样听着,闻着,胡思乱想着,直到睡意袭来,怕吹一夜风会头疼,才把窗关了。
第二天的早饭也是带着咸腥味的鱼饭。
杂鱼抹盐,码进竹篮里,然后连篮带鱼一起泡入葱姜水中。
做法又快又简单,但因为鱼是早晨现捞的,再新鲜不过,所以煮出来的鱼肉格外鲜甜紧实,是城里吃不到的美味。
渔妇担心季湘灵吃不惯海货,还特意单为她煮了一碗白粥。
然而季湘灵吃得惯海鲜,不习惯的是昨天信口胡诌,以致今天不得不装出一副伤心难过的模样。
最后在渔妇怜惜同情的目光中,含泪炫了两碗香喷喷的鱼饭配粥。
“哎,这就对了,不管遇到什么事,饭总是要吃的呀!”
见季湘灵吃得下,渔妇还挺欣慰的。
饭后,她简单收拾一下桌子,期期艾艾地开口:“妹子,我看你这回来,也没带什么行李……”
季湘灵还以为她要收饭钱和住宿费,乖觉地从荷包中取出一角碎银。
这倒是挺正常的,毕竟借宿一夜已是叨扰,而柴米更贵。
“哎呀,我不是这个意思,添双筷子的事,哪能收你的钱呢?”渔妇连忙按住她的手,有些羞赧地说:“是这样,我看你来祭拜亡夫,也没带黄纸,我娘家就在镇里开香烛店……”
季湘灵:“……”
算了算了,天不着风儿晴不的,人不着谎儿成不的。
既然开了这个头,只好一气儿编到底了。
季湘灵硬着头皮说:“还是大姐想得周到,我一时情急,跑出家门,确实没有准备。”
原想尽早出发的,但有这件事打岔,行程只得耽搁下来。
等季湘灵从镇上买了一刀纸钱,三柱香,两样果子回来,远远看见海边围了一群人,几位渔民比手画脚地说了一阵,频频向这边指。
有眼尖的渔民发现了她,小跑过来报信:“小娘子,你打听的那条鲛人有下落啦!如今就在两位仙君的网里呢!”
季湘灵一惊,连忙朝那边跑去。
走近一看,被渔民们围在中间的两个男人穿着翠麟纹样赐服,居然还是翠麟园的人。
其中一个脸上挂着浓重黑眼圈的人,原本被凡人拦住,显得极不耐烦的,结果一扭头,发现季湘灵竟然也有修为,这才稍微端正了一些。
他点了点前襟的翠麟纹样,表明身份,然后说:“此鲛凶猛。道友若要灵宠,烦请移步翠麟园。”
嘁。
从御兽修士手中抢走的灵宠,再分给散修领养?
不知道他们搞什么鬼。
翠麟园听令于妖修,季湘灵就拿妖修压他:“解契令旨在还灵兽自由,你们怎么能将它再捉回去?”
季湘灵看尾巴就认出来了,这就是她要找的鲛人。
鲛人背对众人坐在一块相对平整的礁石上,鱼尾半泡在海中。
锁灵钤那样残酷刑具,缠在它身上,仿佛只是一条装饰用的身体链。
这鲛人被连抓两次,可见不怎么聪明,但一举一动,就是莫名透着一股傲慢的,漫不经心的态度。
仿佛对蝼蚁的冒犯不屑一顾。
可能这就是鲛人的种族特色吧,就像大熊猫明明是猛兽,却长得特别萌一样。
鲛人大概天生一张聪明脸。
季湘灵冷静地推测。
鲛人闻言颤动耳鳍,微微侧过脸。
虽然只是侧脸,但仍然能看清它挺而直的鼻梁,隆起的眉骨。
浓密纤长的睫毛,和身上的鳞片色泽相近,泛着莹润的水光。
颊边浅浅的鳃纹和软鳞,彰示着他非人的身份。
季湘灵屏住呼吸。
它听到我的声音了。
它是不是认出我了?
鲛人的确认出季湘灵了。
它凝眸望向这个忘恩负义、奸猾狡诈的人类,眼中似有光华流转,滔天巨浪陡然掀天而起,转瞬间海沸山摇。
遮天蔽日的阴影下,渔民惊恐地四下尖叫溃逃,黑眼圈两腿打颤,拼命念咒试图收紧锁灵钤,却毫无用处。
在这惊惶万状的时刻,在巨浪即将碰触到季湘灵的一瞬间,声势浩大的波涛忽然散开,化作一场牛毛细雨,绵绵而下。
手腕内侧热到发烫,如同烧灼一般。
季湘灵放下格挡的手臂,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她与鲛人之间,是有一道禁止互相伤害的聘灵兽契的。
隔着雨丝,鲛人朝她呲出一口森白的牙。
鲛人的攻势,可以说是雷大雨小的典范了。
黑眼圈还以为是锁灵钤制住了它,待要踢它一脚泄愤,想想刚才的声势,心有余悸,又将脚放下了。
另一名驼峰鼻的翠麟园管事要和善一点,笑着解释:“道友有所不知,解契令针对的是被御兽修士以御兽契奴役的可怜灵兽。而此鲛是金穴名册上的恶兽,又在园中伤了我们多位兄弟,刚才你也瞧见了,若放它自由,只怕附近的百姓都不得安宁了。”
季湘灵蹙起眉心:“但它不是恶兽,是有人贪财好利,得知鲛人一身是宝,设计将它捉了回去,诓骗金穴掌柜。”
至于伤人……
猫猫被吓到了还会应激呢,鲛人遭受过这番折磨,会激烈反抗也很正常啊。
驼峰鼻看看季湘灵,又看看那鲛人,沉吟一会,直接问:“道友可是与这鲛人有什么渊源?”
救命之恩的渊源啊!
季湘灵掐掉金穴那段不愉快的经历,单把落水后被鲛人所救的片段摘出来讲了讲,自己感动到不行,驼峰鼻也听得连连感慨:“原来如此!既是这样,我们就可以放心将鲛人交予道友了。”
欸?
“交给我?”季湘灵犹疑地指了指自己。
黑眼圈拧眉,不赞同道:“这不合规矩,妖将还没……”
“噤声!”驼峰鼻压低声音同他耳语:“我们在这鲛人身上浪费多少时间了?脑子灵活一点,只要我们不说,没人会追究的。”
驼峰鼻从袖中取出一枚小贝壳,一并交给季湘灵。
“这是什么?”季湘灵好奇地观察,怎么看都是随处可见的普通贝壳,唯一有点特别地方,在于贝壳的棱柱表面有一抹蚊子血似的红痕。
这时,贝壳忽然在她手心轻轻转动起来,如蝴蝶振翅,季湘灵连忙合掌按住它。
“这叫‘青蚨贝’。青蚨生子,母与子分离后必会聚回一处,以母血饲兽,子血涂贝,无论灵兽逃得多远,都能追踪到。”[1]
驼峰鼻解释完,还笑了笑:“这是御兽宗的秘法,咱们散修以前可没听说过。”
啊这。
他们把我当散修了。
季湘灵心虚地摸摸鼻子。
御兽修士要么没入门,本就是凡人,要么被打散修为,重新化为凡人。
这两人好像不知道有她这样掉进缝隙里的bug存在。
她还是不要多此一举,透露身份了。
送走翠麟园的人,渔民们态度大变。
先前只当她是个可怜人,没想到竟是一位仙人!
于是一下子束手束脚起来。
昨晚渔妇们还凑在一起八卦,不晓得小娘子的夫君是什么人,做什么营生,怎么会命丧外海。
但既然知道她是仙人了,渔民们便顺理成章地推测,小娘子的夫君一定也是仙人吧。
仙人嘛,死哪儿都不奇怪的。
季湘灵见这些渔民明明昨天那样热情,这会儿却嗫嚅着,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很无奈很客气地说道:“天色不早了,我只怕还要再叨扰一晚。明天还要仰仗大叔送我去外海祭拜亡夫呢。”
季湘灵表现得和蔼,倒不是刻意展露出平易近人的一面,而是自身性格与生活环境所致,一直没有学会此地修士盛气凌人的做派。
但渔民还是有些拘束,后来看季湘灵还要照管灵兽,便自觉散开了。
翠麟园的人走前解开了锁灵钤,但鲛人并没有逃。
季湘灵小心翼翼地接近鲛人,像接近一只过分警惕的流浪猫。
“你还记得我吧?当初,也是在浅水湾,是你将我救起来的。
今天我也帮你一次,就当付息了。
别怕,以后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鲛人并不在意季湘灵的示好。
发现无法伤到她之后,它虽然愤恨不平,但明智地没有贸然发起新的攻势。
此刻,它眼眸低垂,看向她握拳的手。
“你想看这个?”
季湘灵非常乐意和鲛人进行互动,摊开掌心,露出那枚青蚨贝。
“我好没见识,我明明也是御兽修士,却是第一次见这个呢。”
鲛人灵活地将青蚨贝捏起来,举到鼻端嗅了嗅。
季湘灵盯着它的前爪看。
和人手非常像,同样是五根指头,但指缝间靠近指根的地方,有小片的近乎透明的蹼粘连。
她看得入神,不防身旁的鲛人突然发出“嗤”的一声气音,简直像人类的冷哼一样。
它垂手在自己的尾巴上摸索一阵,噗呲一下,毫无征兆地拔下一片鳞!
飙血了!飙血了啊!
季湘灵陷入崩溃——我救你不是为了看你自残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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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青蚨……取其子,母即飞来,不以远近,虽潜取其子,母必知处。以母血涂钱八十一文,以子血涂钱八十一文:每市物。或先用母钱,或先用子钱,皆复飞归。轮转无已。
原型是《搜神记》里提到的青蚨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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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修了这一章,删减了龙套的台词,好像这样更通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