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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写见鬼的人的人
冬十二月,2021年。丑时刚到,张贤漫步在中园马路牙子上,眺望不远处燕京理工克里姆林大学中高耸的五星塔。平常它子时便熄灯,此刻大概是为庆祝圣诞节而亮着。红五星,下面是泛着幽幽绿光的塔身,如一根翡翠削成的短刺,映入张贤眼帘好似扎在他胸口。
高中毕业第二年,他一事无成。走到神仙湖边上去,湖岸边缘明灭的灯光的boundary,却看不见不属于这潭水的堤坝的开边界。他夜间时常出来走动,尤择后半夜,是听龙谷上说,百万大道上有怪异。
学妹安可笑吟吟地从树后现身了,她不怕冷似的穿白衬衫兼金黄格短裙,手持一环卫工用大扫帚。安可问:“学长,你也来看分杈角树人?”
张贤沉吟片刻,回复:“使不同的人看到不同内容的怪谈帖也算一种怪谈吧。”
“那么就是关于怪谈的怪谈,所谓meta怪谈吗?”学妹一手指向路口,这时他们正朝着测速牌走去。安可似乎想加速冲上二十公里违规红色指示,张贤却用手势制止了她的尝试。她缓过来,发现环形路口边石阶上有黑雾渗出。
路口对面那一侧是突兀地插出到远处,张贤尝试观察过,但只见到铁门。传说中分杈角树人的出现之地就在此。那树人是一个长着鹿角却拥有树皮覆盖的人体的生物。“乘坐汽车就不怕它,”安可说。
黑雾渗出。
张贤回想起高中的事:他侦破校园里关于迷宫、多余阶梯、夜时间生命的怪谈案件,但迷信被破除后即遭遗忘,他这赶鸭子上架的侦探亦被烹就粉丝汤,不得扬名立万,即使他并不想出名。高一时的同桌夏怀在夜时间里消失,她的身体散去如一团黑雾,只有影子依旧徘徊于高中的日晷之下。没别人记得她。来到龙港大学第二年,张贤却与她再会——在学妹面前。
黑雾渗出,夏怀从中现身。她的影子给黑雾染上蓝色——说是“影子”并不准确,应当称为她身体的剪影——而路灯光下她并没有影子。
张贤摸了摸鼻梁,想起自己其实不戴眼镜。
安可说:“这是个冷笑话吗?”
夏怀微笑道:“我名叫正中你下怀那个夏怀。现在我也是你的学妹了。”
环顾四周,张贤找不到可以求助的人,他毕竟是不想要一个鬼学妹的。但能见面总不是坏事;且他已经没有其他可以交流的女朋友,难道我们就前文便笃定安可是个活人吗?总而言之,他微微发起抖,不懂是因为深冬寒冷、害怕这女鬼还是因为尸者从地下携来了凉气。凉风中他伸手进口袋,本想取暖,忽又忘记了,因为没触到什么可驱鬼的利器,于是掏出手来——又摸了摸鼻梁。
黑雾中奔出蓝色的小兽,猫样的一只只,绕着张贤打转。他一向怕猫,站定着不敢动,学妹安可却很熟络似的蹲下去逗那些“夜时间生命”。他从没见过蓝色的品种,大约是夏怀同化了它们而将其变为自己的分身。另一凭据便是,她不在白天出现。趁他不注意,夏怀走下石阶,以冰凉的手指抓住他的手时,张贤再次意识到她已非凡人。
第二天,他回宿舍这样跟我说。
我住在张贤隔壁房,但与他亲密似室友。我为了写关于他的小说,捏造一个有“新冠肺炎疫情”的世界,于是他能够在其中结识学妹安可,那是他大一年级时在海川本地作家教认识的。海川市毗邻刚从诺德兰回归十余年的港城,但没有什么开放、先进的感觉。我从网上读到,一些旅游作家以海川与武藏国首府江户川对比,实是无稽之谈:江户川我去过,那里像是精密钟表仪器,布局拥挤,无论上班族或学生生活皆井然有序;而海川市的繁华之下却是混乱,因为它没有哪怕一点儿文化。于是我作为本地人,想要开始写作。
张贤对此不置可否。他依赖我写这文章全因为我给他写了几个学妹朋友。实在的,我还创作另一篇以他为主角、亦存在疫情的文学,但在那里他只认识一个女主角,不很熟,结尾他还悲惨地牺牲了。若那小说给他看见,他定要埋怨我而在点外卖时多收我运费,我因此藏着没请他斧正。
为了方便,我的确将分杈角树人的怪谈发帖至龙谷,却没什么反响。张贤说我应该配点图片,在百万大道上什么都不太可信,但地球人毕竟总说“有图有真相”的。可惜的是,我唯在没给他看的那本书里写到我们有个共同的画师朋友,若属实则可帮忙,现实中却没见过此人,我与他的生活依旧有一墙之隔阂。反倒是另一怪谈在论坛闻名,说中园夜里有会说话的蛇,向它发问可以被带至下园特殊藏宝地点,包括但不限于TC楼梯间的吸烟区、TB卫生间的假水池、TA地下停车场的秘密水管之流。
张贤问我:“这里哪儿有宝?”
我反问他:“我半夜也曾到中园路上反复侦查,但总在那儿出没的只有你一个人。你夜游的时候会在地上爬从而被误以为是蛇吗?”
他说他自出生以来就没爬过,是直接学会走路的,于是这谜团不得解。
铁门通向山也封住山。安可说,以前人们偷渡去诺德兰,从这里翻山而过。铁门实是封住海川市的气,使其不得外泄。因变成鬼而熟谙民风的夏怀亦点头附和。张贤插不上这种土著对话,沉默着一言不发。他想,怪谈是因为人的存在而出现的。
黑雾如涌动的沸水般袭上安可周身,后者却好像无动于衷。难道应该阻止她变成鬼?张贤此刻却怀疑起学妹的真实性:因为在别处是没有一个女同学会同他说话的。他回望环形路口的凸面镜,其下立着宣告燕京理工克里姆林大学美术展的指示牌,大抵铁门其实是往别所学校去的。已知鬼的存在并亲近它就会不害怕鬼,是祛魅;接近鬼却会被拉入其中,自身亦变成鬼,那么神秘之雾重新浮现。这一无声的动态平衡无时、无处不在发生,只是许多人缺少发现它的眼睛。张贤是否也成了鬼?他遥望凸面镜,镜中映出空荡荡的路口。蛇会说人话、树生为人形才成为怪谈,一旦这些全剥去,神秘不复存在。若是反过来思考,却无法触及没有蛇身、树皮、雾之形体、蓝色为染料的单纯的人,因为后者完全是日常可见的,其作为整体不带有丝毫神秘性或可神秘化性。
第二天,我同张贤到下园食堂,其实是超市,用我们的午饭拌面。走到博文书店与理发店之间,本想向他介绍翡翠锥可以除魔,尚未说出口。这时,我看见一个盛装的少女走过,但意识告诉我这是一个男生。仿佛在哪里见过他且他是为我的朋友么?可我毫无记忆来佐证,只能眼睁睁地看他绕过拐角的白色方柱、朝邵书院方向消失。张贤拿手在我面前晃了晃,说:“你几天没有擦过眼镜了?”我听见他如此亲热,心中涌上一股暖流。他并不知道我为了夸大他的孤独性而在另一本书里将其描写为一个口吃的人。“没有,很久没擦了,”于是我回答,他则鄙夷地瞪了我一眼,起身去店里给我拿纸巾。我望着他背影,想他既然白天能出现,至少不是怪异,于是稍微安下心来,转而去调手机里的五星塔照片、预备用来说明了。
在无论哪本有COVID-19的小说中,龙港大学的论坛始终名叫龙谷。我未曾登上新论坛从而不认同它。张贤已一年不看匿名版,大三年级我们都很无聊,仿佛将绕琵琶湖骑行四周般,把每天过成闲散的第三学期夏日。他不维护成绩单如同我在书里写的;我却疑心是他偷读了我的文档、效仿“侦探张贤”的举动,从而在将来好谴责我为他树立坏榜样或宣扬他坏名声。如前文所说,张贤不想出名。但为了活下去,他愿意听从我的安排。
学妹与假学妹夏怀很快熟悉起来,张贤不明白这是否属一种女性友谊特征。他唯有庆幸自己不怎遭排斥:他听说女大学生许多都视男学生为罪人,不过事实上后者的确作恶多端,他因此偶尔恨自己不是女生。
夜风呼啸。年关将至,海川市不存在寒冷春天的前兆,却非由于不冷而因没有春季。风寒温度下降3.6℃,加退课期间校内已几乎无人,都去躲避瘟疫。除夕日张贤午睡梦见分杈角树人,显得过于真实,他在开暖气的宿舍惊醒,吓出一身冷汗。这个故事中,他与所有室友皆不熟悉,只偶尔出去跟学妹碰面,算是仅有的社交活动。当晚他重回百万大道,海燕克大学灯光俱灭,龙大医学院招牌在夜色中突兀地放白光,闪甚他两眼,转向暗处时眼前依旧有光斑浮动。
安可学妹与夏怀的黑雾同时出现了。张贤摘下耳机,将手机音乐调至外放,音量扭最大值。
黑雾中蓝色的小兽于百万大道上欢快地奔跑。
安可笑着唱歌,黑雾亦跟随。他回想起高中时夏怀是合唱部部员,在他破案、闯迷宫、成为侦探前,她曾邀请他加入,于是两人经常十八点排练结束后一起去学生餐厅二层买鸡柳串,夏怀蘸番茄酱而张贤撒孜然。歌声。立丘市一中响起徐志摩的歌,亚热带寒冷的冬夜,不存在的雪花飞扬于校园。那个公演结束的夜晚,他们未换下演出服便闯入夜时间,见到黑色的雪片纷纷扬扬,于空气中熔化为黑雾,地球仪大厅长出迷宫。
海燕克五星塔的五星是红色而塔是绿色;在高中,钟楼数字显绿色表示昼时间,红色是夜时间。张贤忘却红与绿的比喻,注视黑与白的交界。这串描述里全不存在属于她们的颜色——夏怀的蓝色与安可的金色。张贤自己是什么颜色?他回过头,发现凸面镜里站着一个高大的人影。人影摘去了眼镜,他因而认不出这个分杈角树人乃本文作者、隔壁宿舍的楚天权是也。
他动了动嘴但发不出声音。至少,理论上,镜中只应该映出自己的身影才对。
如同关于安可的发问,读者们难道依据前文而以为作者是存在且非怪异的活人吗?
张贤打摆子,寒风吹生命之火摇摇将熄;光斑,医学院的光填柴似的烧醒他,他凭空拔出一根碧绿的短刺,挥了两挥,学妹、女鬼、蓝兽、黑雾悉数消散。镜中的分杈角树人冲他招招手,转身走了,张贤站在那儿发愣,注视镜子里自己的背影远去,但丑时前的天离东云亮起还远着,只是新年已过。
第二天我复见到张贤,对他说我写了另一个小说以他为主角,但不给他看。他不怎么好奇,只问“你是把我们写到一间宿舍去了吗”。我回答是的,而且同屋还有一个毫无神秘感的性别男的美少女,读生命学院。后者现在改称医学院,那是写完小说很久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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