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

　　“同学聚会你不来？”
　　“这个……我没钱嘛……”
　　“你找借口也找个好的啊，老师请客又不会要你的钱！”
　　中考结束的晚上，夏小梓接到了物理课代表的电话。
　　夏日的炎热在大雨后袭来，即便是太阳落山也没法散去这暑热。
　　她手里提着烧烤，走在江边大堤上，远处还有些许余晖，泛着紫色的光。
　　“哎呀，刚考完试我还没缓过来呢，要是被老师问考得怎么样那可太尴尬了。”夏小梓嘿嘿笑着，一边坐在路边的石墩上。
　　“她又不会只问你一个人……班上人都会去的我跟你，就在物理老师家的酒店——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完说啊！”课代表暴怒的声音从诺基亚那头传来，夏小梓有点抱歉地笑了笑，但最后还是打着哈哈敷衍了过去。
　　不一会儿，电话挂断，江边也凉快起来了。不远处的烧烤摊搭了小桌子，她看着那图案各异的小东西，拿出自己已经冷掉的肉串，一点点嚼起来。
　　其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拒绝课代表，毕竟她自己清楚，这次中考她发挥得比之前模拟的每一次都要好。
　　“为什么……”被辣椒面裹满的肉串塞进肚子里，她一边咀嚼一边看江面上露出的小头，以及慢慢消失的光亮。
　　再等一会儿，路灯就要亮了。同桌的爸爸出车祸后，虽然只是轻伤，但说到底还是出了事，于是一个月后，路灯正式改为夏秋七点亮灯，冬春六点。
　　她再没听说过临江的大货车事故，但也许只是因为她的同桌不再是大货车司机的女儿了。
　　“同桌……没联系我……”她小声地嘟囔道。
　　手机款式从大砖头变成小砖头后，她弄丢了转学的同桌的电话，她想着，同桌总会打过来的，于是一直没在意。可是两年过去了，同桌一直没有打来。
　　大城市那么好吗？
　　她眯上眼睛，想要把眼前的东西变成大城市的样子。
　　大城市的江边，肯定不会是这样尘土飞扬的大堤，大堤上也不会有牛，更不会有比她的脚还要大两圈的牛粪。人行道上也不会只有卖烧烤和棉花糖的，会有亮着LED灯的冰淇淋车，而码头会更大，有起重机和机械臂来卸货，也会有彻夜亮着的、靠岸的船。
　　这样想着，忽然就闻到一股极浓的臭味，呛得夏小梓打了个打喷嚏。
　　睁眼便看到眼前有几十只嗷嗷乱叫的猪逐渐远去——刚刚正好有辆运的大货车从她面前驶过。
　　夏小梓：“……”
　　她盯着手里的肉串，仿佛它们都已经被臭气污染，但浪费食物可不行，她只能硬着头皮塞进嘴里。
　　嚼烂了，嚼没味道了，就像小时候吃不喜欢的蔬菜一样，总能咽下去的。
　　“不喜欢就别吃了！嚼什么呢，跟个仓鼠似的！”某只比她纤长的手从她那里夺走了还剩几点肉末的竹签。
　　“……”夏小梓愣了愣，抬起头，有点委屈地说，“可我刚刚咽下去了。”
　　说完，她晃悠悠地站起来，看着眼前出落得纤细漂亮，甚至成熟得像个大学生的人，止不住地发抖。
　　刚才还在想为什么没联系她的同桌，此时就站在她眼前，穿着黑白格子裙，小披肩在江风中轻轻摇动。
　　同桌看了她几眼，有点不满：“你抖什么？我很可怕？”
　　“不是，不是，”夏小梓努力了一下，可身体还是本能地发抖，“可能是，可能是太想你了……”
　　“你跟谁学的油嘴滑舌？”同桌这么说着，倒是能看到她喜笑颜开。

　　接下来的谈话仿佛躺在软绵绵的棉花里，同桌和她一起坐在江边的石墩上，清凉的风驱散暑气，见多识广的人开始给她将大城市的风景。
　　就和她想的一样，大城市有很大的码头，有一点也不呛人的大堤公路，同桌甚至每周都能去海边，踩在白色的沙滩上，看海水一点点涨起来，漫过小腿。
　　那是不是就跟下大雨时候的积水一样呢？夏小梓刚问出这个问题，就像给自己一嘴巴。
　　但同桌依旧耐心地跟她一点点解释，就跟隔壁考上了大学的哥哥一样，很温柔，很耐心。
　　同桌说，海水和积水不一样，漫过小腿的水很干净，但是泡久了，一样要会去洗澡，因为会有盐留在皮肤上。并且只要稍微有点水性，就能在海水上浮起来。
　　说到这里，夏小梓激动地跳起来，说浮起来我会！就算是在江里，我也能仰躺着一动不动！
　　同桌哈哈大笑，很久之后才停下。
　　她们又说了很多，比如如何分辨景区里石狮子的性别，比如怎么把海鸟引来，比如怎么准备考试和毕业。
　　“毕业的话，你中考之后还会在大城市吗？”夏小梓眼睛亮晶晶的。
　　同桌眨了眨眼睛，没有回答她，反倒是问：“你以后，打算去哪里呢？”
　　“当然是临江三中……”
　　“我是说以后——你长大了，要去哪里？”
　　“……”夏小梓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她有很多很多想要去做的事，想要学吉他，想要画漫画，或者成为一个演员，或者去写小说，或者去当老师。
　　她想去很远的地方，尽管她总觉得这个想法没头没脑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还有弟弟，估计都会很担心。
　　“我想要去蜀中，我喜欢的乐队在那个城市。”同桌侧过头说。
　　她递来一只耳机，说：“听听吧。”
　　夏小梓听到嘶哑的嗓音，和有些怪异的腔调。
　　高潮部分，唱歌的人几乎是在嘶吼，而因为吐词不清，夏小梓完全没听懂对方在唱什么。
　　曲毕，同桌问：“好听吗？”
　　夏小梓心虚地点头：“不错。”
　　于是同桌继续讲起来她想要去的城市，说那里有多漂亮，对外地人有多友好。
　　夏小梓摸了摸下巴，忽然对这个人有些生疏了。尽管以前她也不懂对方在说什么，但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因此同桌似乎说什么都很厉害。
　　而如今，她已经能模模糊糊地明白，对方甩了她很远了。
　　而她自己，也有了无法与她分享的事情了。
　　同桌她还会不会喜欢上一个丢掉她星星的人呢？她忽然想到这个，可就在那一瞬，同桌的手机响了起来，声音嘶哑的摇滚乐大刺刺地钻进了她的耳朵。
　　同桌接起电话，似乎很是生气地骂了几句，用的是夏小梓听不太懂的方言。
　　她站起来，这时候夏小梓才愈发觉得对方很高，身上还有点香味。
　　同桌一边接电话，一边迈开长腿，没走几步，又侧过脸向她挥手。
　　夏小梓一激灵，也站起来，朝她挥了挥手。
　　没过多久，那个成熟得不像她同龄人的同桌，便消失在了远处的余晖里。
　　她僵在原地，好像自己的光亮也随着对方的离开而流失了。烧烤吃完了，手里只剩下攥着的竹签，而她稍微用了点力气，竹签上的毛刺便炸进了手里。
　　痛。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心，长舒一口气。
　　“原来不是在做梦。”她喃喃自语，随后很傻地笑起来。

　　不远处的烧烤摊上，和几个兄弟一起出来搓一顿的邱旭，偶然瞟见远处大堤上一个蹦蹦跳跳的身影，莫名觉得有些熟悉。
　　说起来，他有个八班的熟人似乎抱怨说，他们班上有个臭屁得不行得家伙，死活不肯去同学聚会。
　　方才他又收到一条消息：
　　“你说说，考完一起聚聚不挺好吗？”
　　邱旭看着大堤上走位风骚的影子，直觉告诉他那应当是某个熟人。
　　于是他看了看对方发来的丰盛大餐，再瞅瞅自己面前烤得焦黑的蘑菇，沉默一会回道：
　　“人家不想去，关你屁事。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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