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真缘

　　我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活下来，没有像她们那样，成为一具没有心脏的尸体。我却知人活着，生活就必须继续，即使经受再多的痛苦，再多的折磨，只要一息尚存，便该咬牙坚持下去。
　　渐渐的，我从混沌中恢复了意识，艰难的睁开了眼帘。我觉得自己不过昏迷了片刻，可当我看清门外的光景后，意外的发现此刻已是日上三竿。并且，门外再次围满了人，一如张妈遇害的那个清晨。
　　“姓梦的，你简直丧心病狂！明明是你犯错在先，竟还接二连三的杀人泄愤，七日之前杀死张妈还不算，今日居然一口气杀死这么多人，天理不容！”
　　门外的用人们对我破口大骂，不论男女个个抡着手中棍棒，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人在冲动下，往往比魔鬼更可怕，我丝毫不怀疑这些被混怒与恐惧冲昏头脑的用人，会活活将我乱棍打死。
　　“喂！事情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听我解释！”不知是昨夜过度受惊，还是这些愤怒的用人吓到了我，此刻的我脑子一片空白，除了大声嘶吼企图让大家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外，真的不知该做什么。
　　我的喊声才落地，那位与我有过两面之缘的四太太，再次握着手枪穿越人群缓步而来。她原是位美丽、优雅的贵妇，但面对满屋尸体与一身血污的我，狭长的眼眸中哪里还有半分温文尔雅，尽是愤怒与杀意。
　　转眼，四太太走到我面前，用黑黝黝的枪口对准我的脑袋，“梦中元，你这妖人的确聪明，七日前一番诡辩把我都瞒过了。可你今日再次行凶，还做得如此拙劣，我不信你还能洗脱罪名！”
　　我双手高高举过头顶，焦急的道：“四太太，您听我说！我昨夜亲眼目睹了这一切，杀人的是……是小少爷！他不仅杀死了这些人，还生嚼了她们的心，他肯定是被后院的鬼东西附体了！”
　　当我结结巴巴的说完真相后，墙角处却突然传来“哇！”的一声大哭，那声音赫然是杀人凶手——小少爷。
　　我一醒就被这群人疯狂指着，不断喝骂，以致我全未留意小少爷去了何处。这时我循声望去，才看到昨夜凶残至极的小少爷，此刻居然小脸煞白，蜷缩在墙角嚎啕大哭。莫说四太太与那些用人不信，就连亲眼见证的我，心里都多少有点画魂了。
　　四太太冷冷一笑，“姓梦的，你睁眼好好看看，小少爷只是见到几具尸体就哭成这样，他能动手杀人？假使换位而处，我对你说出这样一番鬼话，你会信吗？”
　　我下意识的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信。可偏偏世间许多事，不是能以常理揣度的，纵然再难以置信的事，也未必就是假的。只是以我的口才，实在难以自圆其说，只得缄默不言。
　　四太太见我不说话，只当我心虚认罪了，不再和我多说一句，纤细的玉指在扳机上轻轻一扣，就要枪毙了我。那一刹那，时间仿佛凝固了，我满含委屈的望向四太太，一颗心“扑通，扑通”的剧烈跳动，静静的等待炽热的子弹从冰冷的枪□□出，夺走我这条可怜的小命。
　　然而，子弹即将出膛之际，大门外忽然传来了老爷的声音，“他妈的，一家子的狗杂种都死他娘哪去了，俺都站这这么半天了，还没人过来给我牵马，全瞎了吗！”
　　四太太听见老爷回来了，立刻收起了枪，娇丽的脸庞浮现出惊喜与疑虑。她刚想出去迎迎老爷，顺便就处置我一事，征求一下老爷的意见。老爷却比她快了一步，手中提着根结实的马鞭，大踏步朝这边走了过来。
　　用人们见到老爷来了，忙垂首请安，让出了一条道路。四太太则几步走了过来，一手握枪一手指着我的鼻子，怒匆匆的道：“老爷，这个姓梦的你是从哪找来的？他不是人，是妖怪，不折不扣的妖怪！七日前，他杀死了张妈，却凭着一番狡辩骗了我们。昨夜他竟再次行凶，一口气杀了七名女佣，手段实在残忍得令人发指！”
　　张宗昌眉头紧锁，大步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的俯瞰着我，语气强横得叫人胆颤，“兔崽子，俺那天见你平头正脸的，还当你是个好苗子，想着日后有机会栽培栽培你，没想到你他娘的居然是妖怪，杀起人来比俺还狠！说，是谁指使你来这闹事的，要是你一五一十的交代了，俺可以给你个痛快，要是敢隐瞒一个字，俺必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拼命的摇头，道：“老爷，您听我说！昨夜我亲眼目睹小少爷杀人，他还抛给我一颗人心，逼着我吃了下去。倘若我说的有半句虚言，让我天打五雷轰！”
　　张宗昌闻言头上青筋暴起，一甩手朝我脸上狠狠抽了一鞭，顿时抽得我倾倒在地，脸上鲜血直流。他见我倒下了，又冲我腹间用力的踢了一脚。这脚力道极重，踢得我闷哼一声，顺着嘴角留下血沫，五脏六腑也随之翻江倒海，险些送我上了西天。
　　“老……老爷，我没说谎，是真的！”我强忍着剧痛，费力的说着，希望他能相信我。哪怕只是相信一点点，我这条小命也定可保全。
　　张宗昌瞥了一眼哭闹不止的儿子，目光中满是怜爱，似乎在说，“儿子别怕，爹回来了，谁敢欺负你爹一枪毙了他！”
　　小少爷从父亲的目光中寻找到无限的依靠，张着小手扑到父亲怀中，“爹，我没杀人！这些人是怎么死的，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嗯，爹信你。摸摸毛，吓不着，摸摸耳，吓一会儿。”张宗昌语气难得的柔和，左手轻轻抚摸着小少爷，右手直直的指向了我，“兔崽子，少他娘的鬼扯，你这话俺听着就像放屁！想必只要脑子正常的，没人会相信你这样的解释吧。”
　　四太太与那些用人纷纷点头，目光如无数把锋利的尖刀，把把戳在我柔软的心田。我真的不知还有什么可说的，索性问道：“老爷，您既然不信我，那打算如何处置我呢？”
　　张宗昌听我这么问，还当我有意将他的军，一时有些愣住了。说实话，面对我这样一个随时可能暴起杀人，活剖人心的妖怪，任何人都会本能的忌惮三分，即使手中有枪也不例外。
　　片刻后，张宗昌对几个男用人嚷道：“喂，你们几个带把的混球，还不快把这个兔崽子扒光了捆起来，吊到门口的大杨树上去！”
　　几个男用人听到命令，眨眼分为两拨，一拨去找结实的麻绳，一拨如狼似虎的扑了过来，伸手就扒我衣服。四太太等女眷见了，无不背过身子，生怕看到不该看的。
　　我倒在地上本能的奋力反抗着，奈何我充其量只是个十五岁的毛头小子，而扒我衣服的却是四五个常年做苦工的大汉，这差距属实过于明显。我才挣扎了没几下，便被大汉们扒得赤条条的，露出了匀称中略显瘦弱的身躯，冷盯一看活像只刚上桌的白切鸡。
　　这边我的衣服才被扒光，那边取绳子的大汉，就已拿着一根大拇指粗细的麻绳回来了。他似乎经常捆人，动作无比娴熟，捆得又快又紧，阵阵钻心的痛感从被缚处传来，弄的我几欲喊疼。
　　大汉把我捆好后，几人便七手八脚的将我从地上?了起来，押犯人一样把我从房中押到门口一颗参天的大杨树下，合力把我吊了上去。我双脚一离地，心里比刚才更慌，四肢百骸传来的痛感也越发剧烈。
　　张宗昌拿着鞭子，眼中喷着怒火，一步步走到我面前。他身量颇高，正常站在那里，几乎和吊在半空的我面对面，“兔崽子，让你它妈的嘴硬，俺抽死你！”
　　他说着抡起掌中马鞭，根部不分辨抽到的是什么部位，只顾一下下狠命的抽着，似乎真想把我活活打死。但听每次马鞭挥出，鞭梢都带着尖利的破空声，半空中一连串的“啪啪”响个不停，空气似乎都被抽得寸寸碎裂。
　　我清楚的看到，每当鞭子抽在我身上，我身上便会出现一道深深的血痕。很快他就抽了几十鞭，我全身被抽得血肉模糊，鲜血顺着我的身躯从半空滴滴滚落，将砖石铺成的大地染得血污狼藉。
　　女用人们偷眼看了几下，纷纷承受不住，各自退去。那些方才还对我怒不可遏的大汉，此刻见我被抽成这样，脸上也情不自禁的流露出一丝不忍与同情。唯有四太太一面哄着大哭的小少爷，一面不时朝我这边投来注视的目光，一句相劝的话都没有说。
　　我全身剧痛如被千刀万剐，意识慢慢变得迷糊，眼中忍不住流下泪来。或许，所有人都认为我是因为疼才哭的，但他们错了。我之所以哭是因为我多希望能有一个这样的父亲，哪怕他再残忍、再好色、再胸无大志，可至少在危难来临时可以给人足够的安全感。
　　不像我那个素未谋面的死鬼老爹，非但从来没有为我挺身而出过，就连一封信、一句话都没留给过我。两者之间的云泥之别，实在比我身上的剧痛还让我难过，以致我越哭越凶，全然不去理会渐渐迷糊的意识，肆意的悲泣着。
　　不知过了多久，我身上的痛感神经已然麻木，意识也陷入一片黑暗之中。我说不出话，睁不开眼，就连哭都哭不出声了，仿佛一具尚存一缕残魂的尸体，任由张宗昌不断的抽打着，全身没有一点反应。
　　张宗昌见我这样，不快的停了手，去探我的鼻息。我此时鼻息很弱，他一探竟没探到，只当我已经死了，便让那几个大汉把我装入麻袋，驱车到奉天百里外的关门山抛尸，以免给他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马车走得很快，一路上起起伏伏，慢慢的我彻底丧失了意识，倒在车中不省人事。直到几个小时后，我被两个大汉一人拎头一人拎脚抬下马车，重重摔在满是尖锐的碎石上，这才疼得清醒了一点。
　　尽管我清醒了，但我的本能告诉我，必须躲在麻袋里，绝对不能贸然露头，否则非死不可。这样一等就是十来分钟，我可算听到马车碾过碎石发出的“咔哒”声了，与此同时我的伤口再次传来痛感，我知道自己应该是躲过了一劫。
　　可我虽然没被直接抽死，但一个人孤零零的到了荒山野岭，身上受了这么重的伤，又缺医少药的，如何才能苦苦熬过最艰难的时日呢？总不会上天是有意不让张宗昌沾染因果，而特意安排了这样一出我自生自灭的惨剧吧？
　　我渐渐还转的意识支撑着我，在心中默默做两件事，一件是尽量忍受全身致命的伤痛，还有一样就是抱怨老天为何不让我真的死了，反而让我真的生不如死。
　　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老天不让我死在张府，莫非是有意安排一场大因果给我？现在想想，的确是这样，如果没有这件事，我只怕终身都与老伙计无缘，与玉真哥哥无缘，更遑论去追求近乎神话的天道了。
　　人生在世要懂得感恩，对于七十岁的我而言，我真的要感谢我十五岁时的张宗昌，如果没有他我真的无法想象未来的日子会变成什么样，平淡如水的人生或许会永久平淡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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