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江湖]思君集

作者:李不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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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藏锋【七】


      我不知道段无澜什么时候醒的,顿时抱着手臂僵在原地,像一块杵着的木头。

      他把锅放到另一边,脸上倒是没什么表情,扫一眼被我列在台子上的药材,问:“这大夫什么来头?”

      我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他是在问温师姐,回道:“是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云梦师姐,医术很高明的……”

      他打断我:“那她有没有跟你说,煎药不能用铁锅,而且要加水。”

      我噎了一下,摸着鼻子想了想,迟疑道:“……好像有。”

      当时温师姐时间紧迫,只是飞速地同我讲了一遍,我光是认全那堆药材就大伤脑筋了,自然遗漏了不少细节。

      段无澜仍然看着我,皮笑肉不笑地弯弯唇角:“那水呢?”

      我逃命似地立刻跑出去端水,再进厨房时,见他虽被缠了半个臂膀的纱布,却像没事人似地,一手扶锅,一手用铁铲用力铲着锅底的黑糊糊。

      我将水端上来,他头也不抬,道:“把砂锅拿来。”

      我毕恭毕敬地把砂锅端起来,见他在灶台上放了个铁架子,示意我放上去。

      然后他又往锅里倒了些水,垂眼看了看水位,另一只手朝我伸过来:“方子给我。”

      我慢了一拍,左看右寻地找药方,随后想起来那张纸就揣在我衣袋里,汕汕地掏出来递给他。

      他有些隐忍地叹了口气,摊指把方子展开,一边看一边很熟稔似的,将药材一个个丢进去。

      他的动作娴熟,神色冷淡,像是常常这么带着伤自己煎药,且早已见怪不怪了一样。

      我看得有些呆,小声问了句:“段……师父,你怎么什么都会啊?”

      他依然一边看方子一边拾药,动作未停,却静了一会,说:“以前打架的时候经常挂彩,没人乐意给我治。”

      我手上一疼,发觉手上不自觉地掐了自己一下,发怔地看着泛红的指腹,却觉得心中发闷。

      药材尽数入锅后,他又添了些水,盖上砂锅盖子任它煮着,随后俯身下去拨了拨柴,将火控小了些。

      锅里不消多时就传出咕噜咕噜的响声,浓郁的药香气从排气孔溜出来,飘了满屋。

      我想跟他说水开了,却见他依然不紧不慢地看着火,转念一想他也不聋不瞎,于是生生憋住嘴。

      过了一会儿,却听见他问:“小畜生,你怎么不走?”

      我“啊?”了一声,一时没参透他什么意思,小心翼翼地丢了个疑问的眼神。

      他并不看我,接着说:“我昏过去的时候,你怎么不逃?不怕我醒过来杀了你吗?”

      我这才明白过来他是什么脑回路,顺着一琢磨,发现他说得确实有道理,段无澜不省人事的那会儿,我确实应该逃走的。

      但我看着他,忽然笑了出来。

      我说:“那你不是也没那么做吗?”

      他孤立无援时,我没走;他醒过来时,也没有置我于死地。

      他顿了顿,竟也轻笑一声,嘴唇有些干。

      他说:“孽徒。”

      我一时不知回什么好,用手拨了拨垂到脸侧的头发,几颗汗珠被炉子里的火灼烤得滴下来。

      段无澜看我一眼:“头发怎么不束起来?”

      我噎了噎,想起下午温师姐准备给他取剑的时候,嫌他披散的头发碍事,跟我要了条发带。

      而当时情况紧急,我也不知道去哪寻这种东西,就拆了自己头上的给他束起了发,方便包扎。

      只是这会儿……我看着他自出现在厨房起就变回去的散落发丝,心想我的发带估计也不知道被他挨到哪儿去了。

      我甩甩头,说:“回头剪了吧。”

      他又从火堆里捡出两根柴,却说:“留着呗。”

      段无澜以前不让我留长发,说近战的时候,会比敌人多一个弱点。

      我那时十分无语地看着他自己又长又不束的头发,用眼神回道:“你他妈就是想剪我头发。”

      他却吊儿郎当地翘腿坐着,把头发往后一扒拉,说自己都好久没跟人打架了。

      他又说:“就算打,我这个弱点也不算弱点。你就不一样了,本来就招招有缺陷,弱点能少一个是一个。”

      但是有一次我被他挑下梅花桩,扑在地上摔散了头发。他走过来等我自己爬起来的时候,见我脸色涨红,被头发遮了半张脸,却看了一会儿,说:“小畜生。”

      我敷衍地“嗯?”了一声,忙着去捡发带。把刚长到齐肩的头发拨起来,几绺没捉住的发丝从指尖溜出去,垂到脸侧,颈边。

      他说:“以后不用剪头发了。”

      我当时以为他被下降头了,忙不迭地答应下来,生怕他清醒回来跟我反悔。我的头发便从那之后再也没遭过段无澜的毒手,一直长到了现在。

      可如今回想起来,他那时的态度多少显得诡异,于是趁着当下又谈回头发的事,我就顺便问了他:“留着干嘛?”

      他静静看了我一会,不咸不淡地说:“留着好看。”

      闻言,我在火堆旁边生生打了个寒颤。

      我想,这傻狗毒还没解干净吧。

      当下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见砂锅的盖子上下扑得厉害,转移话题道:“药是不是煎好了?”

      他掀起眼皮看了一眼,又等了半分钟,才不嫌烫似地空手去揭盖子,又往砂锅里加了些水。随后他脸上浮起些倦意,抬手捏了捏睛明,对我说:

      “我去躺一会儿,你在这儿看着火,一会药再扑一次就把火熄了,然后叫我。”

      我欠骂地问了句:“炖糊了会怎么样啊?”

      他笑不达眼底:“你试试看?”

      我留在厨房盯着砂锅,药再一次沸起来的时候,我熄了火,将砂锅从架子上端下来,转身回去喊段无澜。

      可我一口气憋着,一直奔到他床边,却喊不出来了。

      段无澜睡觉的时候很安静。眉眼舒展,两只手温顺地搭在胸口,随同着呼吸轻轻起伏。

      他睡不惯那种看着高雅却硌得头疼的玉枕,自己拆了旧被子的棉絮缝了个软枕。入眠时整个脑袋都微微陷进去,像泡进温水里;冰凉的发丝却浮起来,绸缎似的,一绺一绺地铺得到处都是。

      这时候的段无澜会给人一种错觉,那就是倘若你要趁机取他性命,很容易便能得手。

      然而我不过盯着他看了几秒钟,他便忽然睁开眼睛,对上我的目光。其中的冷意与警觉停留了一会才散去,剩些刚睡醒的空茫,问道:“药煎好了?”

      我点点头,拿起柜子上的碗给他舀了两勺。

      段无澜煎药的火候控得很好,药汁浓稠且没有糊味,就是闻起来挺苦的。

      他接过碗吹了吹热气,喝了一口,皱了皱眉;却一言不发,又低头喝了第二口。

      我以前生病的时候最怕喝药这一茬。那些大夫不论开的什么方子,熬出来的都是又浓又苦的一碗汤汁,味道还冲;每次把药碗刚端到我嘴边,我就被熏得干呕,所以很能理解段无澜此时面对的东西有多恐怖。

      于是在旁边看了会他的表情,我小心翼翼地问:“……你要不要吃糖啊?”

      他估计从前喝药喝得多,多苦的药汁下肚也没什么太大反应,只是脸色不怎么好看。此时手里的药也差不多见底了,听见我问,眼睛却少见地闪了闪,说:“什么糖?”

      我见他竟然没骂我,感到有些雀跃,从衣袋里摸了一块给他:“冬瓜糖,之前阿姚自己做了送给我的。”

      他淡淡地接过糖,剥开糖纸,又要剥里面的糯米纸,被我拦下来:“这层纸是糯米做的,可以吃呀,你之前没吃过吗?”

      他剥了一半的手便顿了顿,又给它包回去,随后把糖整个丢进嘴里,慢慢地说:“不用你教。”

      他就着冬瓜糖把剩下的药喝完,然后把碗递回给我。

      我看他继续含着糖,面上仍是波澜不惊的冷淡表情,却比平时柔和不少;又因为是卧病的缘故,收敛了不少戾气。

      我突然觉得,段无澜处在这个心情不错的状态时,有一种大型犬的气质。

      这个念头突兀且冒犯,令我端着碗吭哧一声就笑了出来,顿时被他骤冷的眼神扫了扫。

      我赶紧当作无事发生,挑起另一桩事问他:

      “对了,魏欢和你有仇吗?”

      他挑挑眉:“算是吧。”

      “……什么仇呀,他好像特别记恨你。”

      “他脑子有病。”

      “……”

      我其实比较好奇魏欢和他是怎么结的仇,正想着要不要问这种私事,却听见他又说:

      “魏欢和我,之前是一个师门的师兄弟。后来我嫌那个师父教得没啥劲,经常旷学旷课,终于被逐出师门了,我才开始自学。”

      我听得咋舌:“所以他……魏欢是因为这个才恨你的?但是你被逐出师门,和他有什么关系呀?”

      他闭上眼,有些不耐烦:“所以我说他脑子有病。”

      于是我没再细问他与魏欢的恩怨,一时在床边捧着碗静静坐着,目光落在他前胸的伤口处。我看了一会儿,忽然叫他。

      “段无澜。”

      我除开愤怒的时候,很少这么当面叫他大名。他有些惊讶地看过来。

      我依然盯着他的伤口,声音降了降:“……对不起。”

      他静了静,笑一声,语气有点冷:“小伤。”

      之前温师姐也说这是小伤。我想可能是他们这类高手都受伤惯了,不在乎这些事。

      那他在乎什么呢?我心中跳了跳,知道自己真正对不起他的不是这个剑伤,而是之后的七剑竞选。

      我咬了咬牙,还是问道:“那七剑怎么办?”

      他没说话,合着眼靠在背后的软枕上,很久没搭理我。

      他从前生气的时候脸色总是会很黑很沉,此刻却只有平静。静到我将呼吸都放得很轻,见他表情冷淡,想在思考着什么事情。

      于是过了很久,久到我快要忘记方才说了什么时,他突然睁开眼,却看着前方。

      他说:“明天我出去一趟。”

      第二天从隔间醒过来的时候,天早已大亮。我在床上懵了一会儿,奇怪段无澜怎么没叫我;连忙拍拍脸出去寻他,却只见床上被褥整齐,早已不见人影。

      我一时心中有些空。慢慢在案前坐下,想了半天段无澜带着一身伤能往哪去,却渐渐给我想出回笼觉的困意。

      打开窗透风,走出门,深春已过。这个时节放别的门派已经要想法子避暑纳凉了;然而别处灼热的风趟过华山长留的冰雪后,到了此处,却只能算是温暖宜人。

      华山的七剑竞选五年一次,通常在立夏前后开始,也就是不到一个月后;每届参赛的人有无数,正真能将原七剑替换下去的却少之又少。

      因为要做到替换,不仅要战胜所有被安排到的同辈竞争对手,还要在最后一轮试炼中,一一战胜原七剑的其中四个人。

      也正因如此,七剑成了门派中除掌门之外最难以撼动的地位。事实上近几十年除了段无澜,还没有哪个人真的威胁到了那帮人。

      可饶是段无澜,在战绩优异的情况下,也还是因为个性与剑法的虚因被否定,无缘此位。

      我有时会觉得奇怪,段无澜这么一个漠视师门,轻视同门,且对凡事都无所谓的人,为何会这么执着于一个七剑的名头。

      但他的行事和作为我原本就理解不了几桩,也懒得想,只知道什么对他重要,什么他又真的不在乎。

      念及此处,我脑中忽然又冒出魏欢之前留给我的话,似乎是——“楚遗风要回来了”。

      我先前只知道他和明月山庄的千金李如梦私奔去了,却想不到他回来将意味着什么。虽说后来问过消息灵通的阿姚,她给我的信息也只有:“楚师兄这次携子回归,意图缓和各家的关系。明月山庄的李庄主也有心放下芥蒂,准备开席宴请华、武两派——是好事才对。”

      于是我稍微松了口气,可每每想起魏欢那张阴笑着的脸与似乎别有深意的话,心中便又浮起些不安。

      快到中午的时候,我正从柜子里摸了些碎银准备出去买菜,却见几个年龄稍长的内门弟子御剑掠过长风驿,向东而去,个个皆是神色焦急的样子。

      我心头忽然猛跳几下,跃上屋顶拦住一个赶路的师兄:“发生什么了?”

      那人皱着眉看我,语气焦灼且疲惫:“段师兄和快雪堂主打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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