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爱盈然

　　两个月后，白盈然在海恒的日子不再悠闲，各种医药的英文资料需她译成中文，还有一堆药品说明书则要翻成英文。白盈然觉得药品这东西事关人命，不免时时胆战心惊。只她毕竟对这行不熟，几次出错后，面对陆一洲沮丧得几乎要递上辞呈。陆一洲却安慰她说谁是一开始就会的，放大胆子，有他把关。

　　白盈然一脸黑线地看他，既然这个从事医药行业的总裁是北大中文系毕业，那她也没理由干不好这份工作。

　　人生原是无限可能。

　　白盈然开始努力学习，努力的状态不亚于当年高考前的拼命。天道酬勤，果然渐渐得心应手起来。只是越进入状态，她手上的工作就越多，从每天按时下班到偶尔加班，最近竟然发展成连周末都要去公司了。

　　她暗叹资本家的本质果然是唯利是图，不压榨出你全部的剩余价值便决不甘休。而压榨剩余价值的主要方式之一是延长劳动时间，她记得中学政治课上老师曾反复强调，眼前就是这个苗头。

　　可是，这周六有周梅的一出戏，一出她心心念念想了十多年的戏。周梅当初凭这个戏拿了梅花奖，也带着它来S市连演数场。但彼时消息闭塞，白盈然又正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年纪，因而错过了每一次现场。

　　周梅得了梅花奖后有不少新戏，这一出却仿佛封了箱。这一次赴港演出老戏新排，先在剧团自己的小剧场热身预演并对外售票。经典重现，白盈然于此的热望可想而知。

　　她早在一个月前就把看戏的行程和食宿做了功课，想着周末还能顺便去那江南古城兜兜转转，真个是良辰美景，赏心乐事。

　　只可惜计划十分美好，变化让人难料。这周六海恒要和瑞士的一家跨国制药集团谈合作事宜，对方有好几位高层莅临，所有会谈都需要她这个翻译现场陪同。

　　看对方资料、看合作企划书、看会谈事项，周五晚上十点，白盈然还在三十六楼的办公室里挑灯夜战。

　　明天就是正式会谈的日子，海恒很重视这个合作项目。白盈然走到窗前，看这个城市依然在灯火通明中璀璨。它历来就是有名的不夜城，总给人日夜笙歌不知疲倦的感觉。然而她忽然心生倦怠，到底什么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

　　十点半，白盈然下班，走到总经理办公室门口，见赵廷匆忙而出。显然，陆一洲还在工作，这几天他最是忙碌。

　　“白小姐，我正好要去找你。陆总说太晚了，让我送你回家。”赵廷看见她道。

　　白盈然笑着摇头：“不用，我自己叫车就行。”

　　这个时候她不想再给赵廷增加额外的负担，明天他这总经理助理想必也不会轻松。

　　白盈然快速闪进电梯，走出大厦，门口停了不少出租车。这个甲级写字楼里还有一家著名的国际会计事务所，其员工下班的时间一般不会早于地铁运营结束的时刻，所以经常有出租车在外面等生意。

　　白盈然打车回家，洗澡上床。她把闹钟调到七点，明天十点的会议，这一觉要好好睡，务必以最佳的状态面对那些老外。

　　*

　　然而五点不到的时候，白盈然从梦中惊醒。

　　窗外一片漆黑，偶尔有车轮碾过地面的轻响，她知道这是送牛奶的工人踩着车从楼下经过。她觉得疲倦，却清醒得再也睡不着，细细回想，她竟然梦见了周梅。

　　这是她第一次梦见周梅，只是那么个模糊的影像，有洁白的水袖拂上自己的脸颊，听弦管隐约从远处传来。

　　还有十几个小时，那场她想了多年的戏就要开演。也许是心中的向往过于鲜明，她竟然梦见了周梅。

　　白盈然睁着眼睛直到天亮，顶着淡淡的黑眼圈到了公司。陆一洲关切地让她不要紧张，她点点头，在办公室里换上陆一洲为她量身定制出席会议的服装，将长发盘起，用一个简单别致的水晶发饰固定，对着镜子化了淡妆。

　　当她重新出现在陆一洲面前时，陆一洲直愣愣地注视了她好一会儿，道：“你直接把那些老外看晕就好，这样我谈什么都方便。”

　　*

　　白盈然跟着陆一洲走进会议室，抬头见天花板上明亮的水晶灯似满天星光。

　　上午的会议在十二点半结束，然后是招待午餐。吃完饭，陆一洲走进办公室对她说：“下午的会你不用参加了。”

　　白盈然错愕，自己上午的表现挺好，难道是哪儿出了问题？

　　“回家理理东西，我叫赵廷送你去。”

　　“去哪儿？”她一脸莫名。

　　“去看戏啊，今天不是有周梅的演出。”

　　“……你怎么知道？”

　　“白小姐，现在是网络信息时代好吧。”

　　“你，你是说让赵廷送我去……去看周梅今天晚上的戏？”白盈然激动得有些结巴。

　　陆一洲点头：“动作快些，错过开场可别又骂我是万恶的资本家。”

　　“我，我没有……”白盈然心虚，她的确在背地里这样称呼过他，“可下午的会怎么办？”

　　“重要的事上午差不多都谈完了，下午只是些枝节。我虽然中文系出身，外语应该还行，放心去吧，陆总给你顶班。”

　　“啊，那、那麻烦陆总，辛苦陆总，谢谢陆总！”白盈然反应过来，飞快地跑出门去，出门前还忘情地飞抱了下对面的人。

　　陆一洲有些石化地站在那里，那个拥抱虽如蜻蜓点水，却已叫他目眩神迷。

　　*

　　白盈然以最快的速度冲下楼，赵廷已开车等在门口。

　　上车给家里打电话，一进门沈穆姚便把行李交到她手中，刚想再关照几句，白盈然已跑得不见踪影，惹得沈穆姚一个劲地埋怨：“这什么公司，双休日加班不说，还说出差就出差！”

　　忙忙碌碌大半个月，昨晚没睡好，上午又紧锣密鼓地完成了一个重要商谈的翻译，车子驶出市区，倦意袭满全身。白盈然的心情则是明朗，密闭的空间隔绝了初春的阴寒，她放下盘起的长发，只觉温暖舒适，轻松自在。

　　“一路追春马蹄红，千山万岭春意浓。”车外的景物不断倒退，她想起一句唱词。这个时候，她原本该在会议室里紧张工作，如今居然是在去看周梅演出的路上。赵廷的车开得四平八稳，车速却不慢。迎风驰骋，她仿佛就是那个一路追春、顾不上春花染红马蹄的兴高采烈之人。

　　不，她追的是周梅，她的周梅，是那个在舞台上扔一个酒杯都叫她心旌荡漾的周梅。那些遥远的记忆，不成篇章地一一闪过：可爱纯朴的酒郎、温柔憨厚的官人、少年英烈的将军和情深不寿的君王……

　　感谢充满人情味的资本家，白盈然在心中呼唤：周梅，我来了。

　　*

　　车子驶进小城城区已是下午五点半光景。

　　赵廷把车停在一家当地十分有名的酒楼前，替白盈然打开车门，道：“先吃点东西，陆总说不能饿着肚子看戏，我已经预定好了。”

　　白盈然下车，不好意思地说：“赵助理，辛苦你了。”

　　“别客气，白小姐，叫我名字就行。”

　　赵廷对白盈然一贯客气，从陆一洲叫他去向人事经理交代，指名要她来海恒做翻译，他就知道她在陆一洲心中的位置。白盈然却不习惯直呼其名，赵廷是总经理助理，陆一洲的得力亲信，所以她一直称他赵助理。

　　周梅的剧团在城郊的县镇，离城区还有一段距离，附近没啥吃饭的地方。白盈然自然不想饿着肚子看戏，可也没心思在这顿晚饭上，原本只想在路上买份快餐，不想赵廷早有安排。

　　两人走进古色古香的酒楼，不一会儿菜肴端上。七点的戏，晚餐时间已是有限，赵廷善解人意地点了一荤两素、鲍汁捞饭和一锅神仙鱼头汤。

　　白盈然边吃边看时间，赵廷递上一碗炖成乳白色的鱼汤，道：“放心，来得及。”

　　鱼头汤果然鲜美，难怪冠以“神仙”二字。白盈然暗呼可惜，这么一大锅看来没法细细品尝。鲍汁捞饭下肚，又匆忙喝了一碗汤，她放下碗筷看向赵廷。

　　赵廷一笑说：“走吧。”

　　*

　　傍晚时分的小城市区里有些拥堵，白盈然望着一路红灯车龙逶迤不免心急。好不容易驶出市区，赵廷一脚油门到底，车子风驰电掣，开进剧团大门，七点差三分。

　　白盈然忽然想起还没去取戏票，却见剧场门口已有人等候。那人替她打开车门，直接把她领进雅座，送上一杯清茶。

　　白盈然捧着那杯香气四溢的热茶，尚未及感慨这贵宾式的待遇，幕启戏正开场。

　　剧团自带的小剧场，和城市阔大的剧院相比，每个位子都可算是VIP。雅座只有一排，除了座位宽大舒适，跟前还有一个摆放茶点的木桌。演员平常就在这里排练，有时也会面对本地观众开设周末剧场。

　　白盈然从未如此近距离地看着舞台上的周梅，就这样一颦一笑顾盼生姿，一枪一剑风韵流长。

　　一见周郎误终身。周梅自十六岁正式登台，白盈然从小学开始看戏，十几年来虽算不上狂热，也是长情。

　　戏是老戏，碟片早已看过很多遍，却从未领略现场的魅力。周梅的舞台气场绝对强大，白盈然不知那三个多小时如何过去，晃神间大幕已徐徐关闭。

　　演员出来谢幕，有人上台献花，白盈然懊恼自己忘了买花。

　　她依依不舍地站起，随着散场的人流往外走。赵廷不知什么时候进了剧场，正远远向她招手。

　　“不去和周老师合个影？”赵廷逆着人流走到她面前。

　　“可以吗？”白盈然惶恐。

　　赵廷笑说：“来都来了，不见一下多可惜。”

　　居然有个剧团的工作人员引着他们往后台去，白盈然恍恍惚惚抱着周梅合了影。

　　半夜里，白盈然在酒店的大床上醒来，犹觉做梦一般。

　　她看了那场想了十多年的戏，还抱着周梅合了影。合影的时候，周梅头上的帽翅从她脖间倏忽滑过，酥酥痒痒的感觉不可名状。

　　她傻傻地笑出声，又迷迷糊糊入梦，一觉醒来，神清气爽，梳洗完毕，去餐厅吃早饭。

　　下榻的酒店在当地很有名，游目四顾，但见白墙黑瓦，回廊曲折，一派江南园林的风雅。

　　早餐分西餐厅和中餐厅，白盈然选了中餐厅。中餐厅的前面有一个四方的荷花池，池上泊了一只乌篷船。碧波一泓，石桥几曲，一群锦鲤在水中穿梭往来，悠然自乐。

　　非常有格调的酒店，赵廷真会找地方，白盈然心里赞叹。

　　走进中餐厅，她要了碗小馄饨，又在自助餐台拿了些喜欢的吃食，找了张空桌坐下，细细品尝。

　　这儿的小馄饨很不错，精致之余竟有几分肖似自家外婆的手艺。不一会儿，赵廷也端着一盘食物在桌前坐下，吃得差不多时，对她道：“白小姐，等会儿我就先回去了，你随意逛逛，过两天我再来接你。”

　　“什么？”白盈然诧异相望，想他应该没有放自己大假的权力。

　　“陆总说陌上花开缓缓归，你可以不必急着回去。”

　　看着赵廷的身影消失在餐厅门口，白盈然不觉感动：陌上花开缓缓归。陆一洲，你还真是中文系毕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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