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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陨
二人出了南薰门,到得郊外。展昭引着白玉堂来到一座小山,到得半山腰某处,说道:“展某当日就是在此遇到的芙蓉姑娘。”二人就此在四周找寻,终于在稍上偏南的一空旷之地发现一座坟墓。墓碑上刻着两行简单的字:“先父木于庭公之墓,不孝女芙蓉立。”娟秀中透出几分刚强。
此时,夕阳西下,给墓碑镀上一层金辉,映着四周的空旷,显得庄重而悲壮,似乎有一种莫名的东西,缓缓飘散,浸入展昭和白玉堂的心里。二人默默地朝着墓碑拜了拜,转身下山。
“白兄可知芙蓉姑娘所中何毒?”在二人返回城内的路上,展昭开口问道。也不等白玉堂回答,续又道:“据公孙先生推测,是‘忘红尘’。”白玉堂闻此似乎想到什么,有些惊异地望向展昭。“公孙先生也不能确定,本是打算亲自去刘府验查一番,却不料——”说到此,展昭停下不语,白玉堂自然知道他的下文,心下有些恼怒,一句“死猫”险些冲口而出。又觉此番也的确是因为自己——,剑眉拧到一处,也不看展昭,清亮的声音缓缓飘出:“了尘先生的奇药:一曰忘红尘,一曰恋红尘;忘红尘剧毒无比,杀人于无形,而恋红尘的症状虽如忘红尘,却是四十八个时辰内,遇水即解。两者合二为一,却是疗伤解毒的圣药。”展昭点头,默然不语。他们都知道,有一个答案正呼之欲出。
世事难料,他们可以努力让自己俯仰无愧,却怎知,这俗世红尘中,又有多少事并非他们所能左右?
片刻之后,白玉堂眼睛一亮,冲展昭道:“猫儿,随我来。”
汴京有八景:艮岳行云、夷山夕照、金梁晓月、资圣熏风、百岗冬雪、大河春浪、吹台秋雨、开宝晨钟。其中,这金梁晓月的金梁二字,指的就是城西的金梁桥。金梁桥下有一乌衣小巷,因此处风景甚好,是以住在此处的多为达官贵人。
展昭随白玉堂走到一小户门前,只见两扇朱漆木门,看似粉刷不久。门前却并不似旁边的大户有甚石阶神兽,倒只如普通百姓之家。白玉堂伸手轻推,只听得“吱呀”一声——门竟是虚掩的。
这宅院虽小,却是甚为精致。碎石子铺就的小路,野趣天成。两旁是梨木搭的架子,支出一个天然的小棚,架上爬满了蔷薇。此时已是傍晚,天色虽暗淡下来却依然透着光亮,凉风习习,却正是“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
隐约中一阵瑶琴之声传来,叮咚作响,咋如清泉。两人穿过中堂,寻音而去。琴音已然清晰,此时比之方才,却如跌落云端一般,如泣如诉,虽美却哀。二人步到房前,驻足倾听。突然“铮铮”两声,竟是琴弦断了。
两人一惊,却听房中传来一声清脆婉转的声音道:“客人既然来了,就请进来吧。”展昭与白玉堂对视一眼,并肩走入房中。
房内一女子坐于琴案之前,见他二人进来,起身福礼:“白五爷,展大人。”抬起头,只见她容色晶莹,如花树堆雪,秋眸似水,顾盼间自显清雅高华。一身素白的一品纱,暗纹绣出几多朵含苞待放的睡莲,愈发显得仪静体闲、玉洁冰清。正是那早已死去的水芙蓉!
“芙蓉姑娘。”展昭轻轻浅笑,回礼道。“或许展某该称呼芙蓉姑娘为木小姐?”芙蓉轻轻摇头,眉宇间轻愁流转。“芙蓉自甘堕落,虽是为报父仇,却终是辱及家门。展大人还是唤奴家芙蓉罢。”
芙蓉说罢又看向白玉堂,“五爷,可否容芙蓉单独与展大人一叙?”白玉堂看着无数次与自己吟诗作赋、煮茶论酒的玲珑女子,张了张口,终是无语。轻叹口气,退了出去。
展昭见白玉堂这般,知他心中定是百般滋味,又见他临出去时望了自己一眼,便也轻轻颔首,示意自己不会为难芙蓉。
白玉堂走后,芙蓉请展昭坐下,片刻,方问道:“展大人可知道家父?”展昭点点头:“之前帮公孙先生整理前任开封府知府的案卷时,曾看过木大人的案子。”这木于庭本是杭州知府,三年前因被告贪赃枉法、私通敌国而被叛满门抄斩。当时弹劾他的,正是御史中丞刘宗。
芙蓉听展昭说完,泪湿双眼,一脸悲愤,“家父素来为官清廉,忠于朝廷,最后却落得如此下场!当时,奴家若不是恰巧在外游玩,必难逃过此劫。”这三年来,她一个弱女子,为报父仇,忍辱负重,从一个千金小姐落到青楼卖笑,其中所受的苦,怕是她自己,也数不清的。她心中哀伤,却努力克制。是以声音哀凄中透出几分倔强,更是令人闻之心生不忍。“既然令尊冤屈,芙蓉姑娘何以不报官,交由官府处置?”展昭对她的遭遇心下怜惜,却知道此时劝慰无益,只好温言道出心中疑惑。
芙蓉抬头看他,见展昭亮如乌玉的双眼里满是同情——不是那种自上而下的怜悯,而是真正的发自内心的情感,心中感动,却摇头苦笑。“展大人,恕奴家斗胆,倘若此番展大人找不到奴家,那刘宗之罪是否能定下?”展昭闻言点头,若是找不到芙蓉,刘宗那边的确是人证物证俱全。“家父当时也是这般。只是,奴家知道,家父是被刘宗陷害的,是冤枉的。”
一时两人各自沉思无语,竟一阵默然。展昭顿觉有些尴尬,想了想,开口问道:“芙蓉姑娘怎知我们会来?”“这宅子是白五爷打算为奴家赎身之时赠与奴家的,除了奴家和如月,也只有五爷知道。”芙蓉轻声答道,转而又问:“不知展大人可否告之奴家的破绽在哪里?”
展昭闻言,唇角微勾,苦笑道:“展某也不过是靠些运气罢了。”说着,他站起身,缓步走到窗前,“引起展某怀疑的,主要是芙蓉姑娘与如月和白兄的两番话。一个人何以几次认为自己会遭遇不测?这种情况,如若不是身居险境,便是早有预谋。此其一。”
芙蓉闻言点头,却并不言语。只是继续看着展昭清俊的背影,听他缓缓续道:“杭州灵隐上天竺的白云,乃是贡茶,非一般人可以得到。而芙蓉姑娘却甚爱此茶,而听如月姑娘所讲,芙蓉姑娘似乎饮此茶已成习惯。此其二。”闻听此言,芙蓉似是自言自语般轻声道:“想不到我钟爱茶道,却因此……” 展昭伸出右手,细长好看的手指敲了敲窗棂,“原本芙蓉姑娘在清明之日一人扫墓倒也无甚,但按如月姑娘之言,芙蓉姑娘出生在杭州,来开封的时日也不算长,如何会有亲戚在京郊?且姑娘——”展昭顿了顿,轻咳一声,芙蓉见他如此,便是这时也不由轻声一笑,“展大人但说无妨。”展昭闻听,俊脸微红,“且姑娘身份特殊,孤身一人就显得奇怪了。”“至于其他,也只是顺理成章推论出来罢了。”
芙蓉凝思片刻,亦站起身,浅笑道,“展大人心思缜密、观察入微,奴家受教了。”展昭回转身,看着亭亭玉立的芙蓉,心下歉然,“芙蓉姑娘过奖了。姑娘才思敏捷,展某佩服。只是——”展昭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紧闭的窗子,“只是,展某心中尚有两点不明。烦请姑娘为展某解惑。”芙蓉笑看展昭,道:“展大人请讲。”
“第一,姑娘这般设计,刘大人自是心知肚明自己脱不了干系从而阻止案子调查,却不知姑娘如何肯定案子会按姑娘所设想发展?”
“第二,姑娘所服‘恋红尘’,若是四十八个时辰内未解,必然无救——”
“奴家知道展大人所问为何。”芙蓉未等展昭说完,就接道,“第一,如月待奴家情深,对此事却毫不知情,奴家一死,她定会为奴家伸冤;而至于后面,奴家信得过开封府和展大人。至于第二,五爷曾经答应过奴家,奴家信得过五爷。且江南长大的孩子又有几人不会水呢?”说到此,她见展昭脸微微一红,但笑不语,似是无意地看一眼窗子,转又黯然道:“更何况能为家父报仇,便是舍上奴家这条性命又何妨。”
展昭轻叹一声,“芙蓉姑娘可还有话要交代于展某?”芙蓉摇摇头,见展昭转身欲走,忽道:“等等——”展昭闻言顿住,复又回过身来。却见芙蓉上前几步,从颈上取下一块玉佩递与展昭,“展大人,此玉乃是家父送与奴家的及笄礼,有祛病驱邪之效,当日奴家说要报答大人,却——”她脸色一黯,又道:“展大人若不嫌弃,就请收下吧。”展昭一惊,忙摆手道:“不可,不可。展某怎能——”话未说完,却见芙蓉俏眉一立,脸色冷了下来:“怎么?展大人也瞧不起奴家么?”此话一出,展昭竟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也不知是急是赧,竟涨红了一张俊脸。最后双手接过玉佩,只见此玉澄碧翠绿,偏又中间染上几块暗红,状若芙蓉,栩栩如生,竟是一块血玉。而执在手中,又温润异常,实是价值不菲。几番言语在舌尖打转,最后却只朗声道:“如此,展昭谢过芙蓉姑娘。”
芙蓉见他这般,竟大笑了起来。只听得声音娇脆,好不开心。只是,展昭却看到她的眼角似乎有些亮闪闪的东西。他不忍再看,别过脸去。
好一会儿,芙蓉方道了声“奴家失礼了”,然后绕过展昭,走到窗前。一双素手轻轻推开了窗,窗外,月色洒下,一袭白衣傲然而立。
芙蓉看着白玉堂那张傲然俊俏的脸,半晌,方幽幽道:“五爷可怨芙蓉?”毕竟,她骗了他。
月下,白玉堂愈显清傲,闻得芙蓉此言,眉眼斜挑,嘴角轻翘,邪魅的一笑。却是未曾答话,上前跳进屋子。
展昭见状,便走了出去。独立院内,仰望天空中的明月,心下唏嘘不已。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江南忆,其次是吴宫。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早晚复相逢!”
万般感慨,却只化成几句诗。白乐天的《忆江南》,此时吟来竟是另一番滋味。
忽然,只听白玉堂大叫一声“芙蓉——”,展昭立时飞身进到屋内,却只见芙蓉已经半躺在白玉堂怀里,脸色苍白,虚弱不堪。见到展昭进来,勉强一笑。“展大人,白五爷,这次却是真的了。”竟不知她何时服了毒药。展昭几步上前,哀声道:“芙蓉姑娘何苦如此?”芙蓉摇摇头,看着二人,断断续续地道:“刘郎……刘郎的爹爹害了我爹爹,我却……害了他爹爹,固然他爹爹没事,我们,我们也是不……只是,只是有句话,还请两位替芙蓉转告他……”“你说。”二人齐声道,声音中几分不忍。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说完,只见她面带微笑,双眼紧闭,竟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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