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禁忌

　　“砰砰砰”又是响。清闲了没一阵，苏临无奈叹了口气，整整袖子走过去开门。

　　“蒋兄何事？”依旧温文儒雅，苏临开口道。

　　“在下来叫你用膳。”蒋安真诚开口。

　　用膳？苏临暗想：他本不用吃东西，船上接礼不过是礼节，但总不能直言？

　　他于是接着儒雅道：“多谢蒋兄，我这就去。”

　　翩然落座，苏临瞅着眼前这大盘小碟，不知道是该动筷子还是不该。

　　“向兄为何一直盯着我？”终于转头朝向言开口，苏临淡笑依旧，“莫不是我的衣服未穿好？”

　　“没有。”这才移开眼神，向言顺手挪了个盘子。

　　“那蒋兄又为何？”转过头，苏临望向另一个盯着他的。

　　“啊？”眨眨眼，蒋安冲他道：“爱美之心人人皆有。在下见花燃这般好看，一时间没注意。”

　　苏临余光瞥见旁边向言的筷子差点掉地上，但慌忙拽住了，埋头往嘴里塞了口饭。

　　“蒋兄，”依旧微笑不改，苏临道：“用膳时间，我又不能吃，盯着有何用？”

　　“那可不一定。”无辜眨眨眼，蒋安嘟囔道：“谁说不能吃......”

　　“啪嗒”一声，向言赶紧站起身，俯身一把拾起掉了的筷子，道一句：“我去厨房。”赶紧走了。

　　苏临表面维持着儒雅的风度，依旧浅笑不变。

　　“还请蒋兄慎......”但额上起了青筋，苏临暗想：此人怎的如此厚颜无耻？

　　苏临最后一个“言”字还没吐出来，蒋安不紧不慢又开口。

　　“谁说不能吃，盯着就没用？”慢悠悠，蒋安无辜眨眼，说：“就算只看看好看的人，也能愉悦身心啊。”

　　苏临在一瞬间起了抽人之心，两百年以来头一回，想把某个人千刀万剐。

　　“蒋兄，说话请不必隔断。”手上筷子都快折了，苏临还笑眯眯地说着。

　　“啊？”依旧无辜，蒋安道：“不是啊。我只是换口气而已，花燃你说话难道不换气吗？”

　　不自觉咬紧了牙，苏临真叫气结，但心心念念要风度，只心中暗骂：此人甚是白痴！

　　瞄见对面一脸正经，他又不能说什么，碍于风雅教养，只得忍了这一回。

　　“蒋兄说的是。”咬牙切齿，假笑不变，苏临回完这一句，装模作样开始用膳。

　　蒋安死不悔改地继续盯着他看，直勾勾盯着看，眼睛都不眨的盯着看。

　　于是苏临便在这视线中，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吃东西。

　　谁叫这堂堂天府山水郎，因为风度万千、温文尔雅声名远播，早就习惯了被别人盯着？

　　“蒋兄慢用。”故作一阵，苏临轻轻搁下筷子，站起身开口，“我先回了。”

　　“花燃，”叫住他，蒋安慢悠悠道：“可不要忘了明日教画一事。”

　　本就气极，又听见他扯出这码事来，苏临顿住脚步，心里给他一阵扒皮。

　　“多谢蒋兄提醒，”他面上继续假笑回应：“自不会忘。”

　　......

　　次日清早，苏临房内。

　　从来没有在一天之内画过这么多报晓棠，苏临觉得自己大概是有一阵子都不会碰笔了。

　　一旁蒋安还在努力描摹着，宣纸上七歪八拐的枝干，大小不一的花瓣，中间黑色的一团，简直惨不忍睹。

　　“蒋兄，”当蒋安拿出第十三张宣纸的时候，一旁的苏临终于出手制止了他，“不如换点别的事做？”

　　“比如？”

　　“比如......”苏临蹙眉想了一会儿，“不知蒋兄可会下棋？”

　　“棋？”蒋安闻言停下笔，犹豫道：“算是......略有耳闻？”

　　苏临笑问：“那不如......”

　　“不如......玩赌？”蒋安眯起眼，道：“若是我赢了，请花燃再画一次，若是我输了，学画一事就此作罢，如何？”

　　苏临风度道：“那便依蒋兄所言。”

　　在天府，棋技虽称不上数一数二，也是十名之内，和一个凡人切磋，苏临还是很有信心。

　　半炷香之后。

　　看着蒋安一只手把玩着棋子，一只手拖着下巴，悠然自得的盯着自己，一副悠哉悠哉的姿态，苏临有些挂不住面子。

　　原本以为胜券在握，其实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已经入了他的圈套，可能是下到一半，也可能是才走了十步，甚至是刚刚落子。

　　蒋安其人，步步为营。看的是第一步，想的是一百步。

　　艰难地落下最后一颗棋子，苏临不得不承认，自己败得很彻底。

　　一开始宽广的棋路在蒋安刻意似有若无的引导下越走越窄，直到最后顺着他的局满盘皆输。

　　这叫“略有耳闻”？手指叩叩桌子，苏临暗中告诫自己：平和、平和。

　　“花燃可要三局两胜？”见苏临面色难堪，蒋安不紧不慢提出建议。

　　“好。”本着挽回颜面，苏临一口答应。

　　又过了大概半炷香的时间。

　　眼前的棋局明面上是自己占了优势，但蒋安趴在桌子上，无聊盯着棋盘叹气的模样让苏临捏着棋子的手有些冒汗。

　　“难不成自己又早就进了圈套？”苏临暗自回忆自己的落子，想：“不应该。”

　　抬眼瞥见蒋安还未从棋盘上移开的眼神，“难道是在故意施计扰乱我？”如此一想，苏临稍微安下心来。

　　面前的棋子已俨然成了死局，蒋安还是漫不经心地捏着棋，苏临松了一口气，正欲道：“不如此把算是平局。”

　　“咔哒”一声，棋子入局，蒋安托起下巴，露出一抹经典的咧嘴笑。苏临一瞬间愣了神。

　　棋子落在做梦都想不到的地方，棋盘上已经局势大改。

　　布局蛰伏千里，一颗棋子便足矣扭转乾坤。棋局不到最后胜负难料，便在此处。

　　眼下反倒是自己城门大开，对面大有直捣黄龙之势。

　　“我蒋安手里，没有死局。”轻飘飘一句话，带着笑意传进苏临耳中。

　　自己这是技不如人。

　　“花燃可要信守诺言。”蒋安故意拖长语调，走到书案旁，殷勤地抽出宣纸，毛笔蘸了蘸墨，摆出一个“请”的手势。

　　只怪自己太过自信，眼下只好再画一次。

　　书案上点着淡香，水蓝色的衣袍轻晃，宣纸上报晓棠接连不断的绽开。胸有成竹，下笔神速。

　　轻微低着头，余光瞥见一缕乌丝从耳廓处轻柔地滑下来，眼看就要蹭到墨迹，苏临暗道一声：糟了。

　　突然伸出来一只手，正好托着这缕飘飘荡荡的头发。苏临愣在原地，突然间不知所措。

　　略微停顿，蒋安手一抬，自若将这一缕头发送回苏临耳廓后，平淡问：“怎么了？”

　　手指擦过后耳廓刺起一阵微麻。苏临浑身一个激灵。

　　“画，画错了。”执笔的手紧了几分，刚刚一瞬间愣神，纸上的墨迹已经洇湿开来。

　　两百年，自己从来没有画错过。

　　“许是画得太多，那今日便算了。”蒋安瞅他一眼，开口道。

　　“也好。”赶紧应声，苏临只暗骂这头发怎掉下来得如此不是时候？

　　堂堂天府山水郎，一心儒雅随和，任凭你万般夸赞都平和自若，千盯万看也波澜不惊。

　　却偏偏碰不得。

　　也不是所有人都碰不得，只是你若碰了，要么你玩完，要么他不自在。但是绝大部分人，属于要玩完的。

　　只是蒋安奇特，偏偏属于后者，被他这一碰，苏临浑身起鸡皮疙瘩。

　　暗瞥一眼，蒋安若无其事抬起胳膊搭在苏临肩上，顺手还撩起一撮头发环在手指上。

　　苏临盯着桌上的宣纸一阵慌，又碍于风雅不好自己动手推开。

　　“蒋兄，”他于是赶紧道：“请你注意分寸。”

　　“在下不叫‘蒋兄’，都认识这么久了，花燃还是这么生分。”蒋安佯装心寒，又刻意放慢语调，“在、下、蒋、安。字，致、桉。”

　　被一只手玩着发丝，苏临顾不上什么礼节最重，“致桉兄，请离我远一些。”

　　“好好好。”无辜退到一旁，蒋安继续道：“花燃可需要......”

　　“不必。”苏临迅速打断他，“请致桉兄先回吧。”

　　“那明日......”继续无辜道。

　　“再说。”苏临仓皇回道。

　　看着蒋安似笑非笑退出去，苏临这才呼出一口气。

　　但再也没有心思画什么报晓棠，索性搁了笔，在屋子里兜转一阵，又鬼使神差走出门。

　　“你这是坏了规矩！”突然听见向言有些怒的声音。

　　“你这是空口无凭。”接着是蒋安淡然冒出一句。

　　苏临皱了皱眉，站在原地继续听下去。

　　向言开口：“不是。我刚刚听见了！”

　　蒋安道：“听见什么？”

　　“我......”向言又开口，还刻意压低声音。

　　“所以？”蒋安反问一句。

　　“你明知道这不合规矩！”向言说着：“你之前分明都很注意！”

　　“哎，”一声叹气，蒋安道：“这么说，你有好方法？”

　　“我......”语塞，向言没接上话。

　　蒋安也没再说话。

　　苏临一阵思索，只淡然默念一句：“与我无关。”

　　他正要回去，又看见向言阔步走出来，只得风雅招呼一声：“向兄。”

　　顿住脚，向言盯他一阵，接着有些忿忿一应：“嗯。”

　　皱眉，但苏临没管这么多，听见后面一句：“哟，花燃，你怎么出来了？”

　　扭头，苏临开口：“空闲时间，随意看看而已。”

　　摸嘴角，蒋安问：“那要不要在下带你去外面看看？”

　　苏临挂笑道：“不必劳烦蒋兄，我自己去就好。”

　　蒋安凑过去，道：“不麻烦，在下也闲着呢。”

　　挂笑，苏临又开口：“真的不必。”

　　“好吧，”摊手，蒋安眨眨眼道：“只是在下觉得，外面的好东西都在深巷子里，没人领着错过了怪可惜的。”

　　笑容僵硬，苏临问：“蒋兄的意思是，此处路不太好找？”

　　“算是吧，”点点头，蒋安道：“你不是走过一次吗？”

　　扶额，苏临又开口：“我初来此次，不太清楚有什么好东西，不知蒋兄可否告知？”

　　“嗯......”摸嘴角，蒋安瞥他一眼，道：“这地方说可说不太清楚，不如还是在下和你一起吧。”

　　苏临赶紧一句：“也可，那就多谢蒋兄。”

　　“花燃不必客气。”若有若无勾唇，蒋安回了一句。

　　莫名其妙就跟着出来了，苏临总觉得事情发展不该是这样。但怎么的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他着实不懂。

　　“花燃？”旁边一声唤。

　　苏临应道：“蒋兄何事？”

　　蒋安看他，问：“你想去酒肆吗？”

　　瞥一眼，苏临挂笑道：“不必。”

　　蒋安又问：“你喝过酒吗？”

　　苏临犹豫一阵，道：“未曾。”

　　摸嘴角，蒋安说：“那就是没喝酒醉过了？”

　　皱眉，苏临回道：“没有。蒋兄问这个做什么？”

　　蒋安没回答，又追问：“你只喝茶？”

　　苏临道：“是。”

　　一笑，蒋安开口：“那你喝茶醉过吗？”

　　盯。苏临拧眉问：“蒋兄，你这是什么意思？”

　　摊手，蒋安眨眼道：“喝茶也会醉的，你不知道？”

　　瞥，苏临挂笑开口：“许是我见识浅薄，未曾听闻。”

　　瞅他一眼，蒋安说：“那日后有机会，我带你去看看，如何？”

　　假笑，苏临风雅道：“那便在此先谢过蒋兄。”

　　笑，蒋安没再说什么。苏临暗自又觉得不对：这怎么都扯到日后去了？

　　跟着蒋安在巷子里兜转，苏临生怕自己迷路，蒋安往哪儿迈步，他就往哪儿迈步。

　　慢悠悠走着，蒋安开口：“花燃，你要吃东西吗？”

　　苏临淡笑道：“不必，多谢蒋兄。”

　　“不吃？”瞥他一眼，蒋安说：“可我有点饿。”

　　笑笑，苏临风雅道：“那蒋兄去找点吃食也可。”

　　蒋安开口：“好啊，你随便逛逛，到时候在这儿等我。”

　　瞥一眼这错综复杂的巷子，苏临又挂笑，说：“不用了，我和蒋兄一起也好。”

　　方才还说不用吃东西，眼下就坐在这儿等包子。苏临暗自一句：奇怪，这事态发展怎么老跑偏？

　　一个小二走过来，放下一小竹笼，道：“来咯，客官您慢用。”

　　蒋安回他：“多谢。”

　　伸手掀开盖子，挥挥这散出来的雾气，蒋安捞起筷子，夹一个包子，问道：“花燃，你不尝尝？”

　　苏临又挂笑一句：“不用，蒋兄吃就好。”

　　“哎，”张嘴咬一口，蒋安说着：“没事没事，我早就听说了，神仙不用吃东西。”

　　抬眸，苏临笑说：“蒋兄，我并非不吃东西，只是......”

　　蒋安盯着他。

　　说到一半语塞，苏临慌忙又问：“这包子味道可好？”

　　瞥一眼，蒋安点点头道：“还不错。”

　　赶紧捞起筷子，苏临顺手夹一个，道：“那便好。”

　　蒋安看着他，慢悠悠又咬一口包子，没再说话。

　　夹着一个正冒气的包子，苏临只得咬一口白面皮，边慢吞吞咀嚼，边想：到底是怎么就吃上了？

　　之后又逛溜大半天，两人才溜达回家里，苏临莫名松了一口气，觉得之后的日子应该能清静一阵了。

　　只是本以为清静的日子，根本一点儿也不清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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