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窥视
我的梦里有许多说话的声音,讲述着不同人的秘密。
很久之前听过一首苏联歌曲,名字叫做《我们村里没秘密》,记得是一部叫作《别尼科夫村发生的故事》的电影中的插曲。
我们村里没秘密,确实是确切的描述,我们村里没秘密。
奶奶喜欢在饭桌上讲些村里的事,例如三姑婆的儿子回来了还带了个女的都怀孕了,不结婚怕是不行;又比如干爹被人打断了腿跑回来欠了一屁股债;又比如张寸子家媳妇跟三队配猪的好上了……
就好像奶奶知道的那样,村子里没有什么秘密是只有一个人知道的,每个人都有秘密,所有人都在互相观察。
夏天的时候我会和堂叔,小孃,杨雨花一起到河边玩耍,那时候比我么的大十岁的杨文已经在大学读书。他每次回来都会给我们带礼物,有时候是书,有时候是钢笔,那时候我觉得这位堂哥实在是个大好人,特别是对我和杨雨花。他说话很温柔,喜欢抱着我们,询问我们发生的趣事。
我也说过,我小时候有段时间身体很弱,以至于奶奶给我取了个小名叫杨三娘。我不喜欢这个名字,堂叔和村里其他男孩儿都嘲笑我,再加之听说我被堂叔下哭生病的事,他们总一边围着我转一边唱,“杨云节是三娘,爱哭鼻子像女郎”。
那时候我终于体会到了死去的陈钟英当初的心情,我真想一拳打在这些丑恶的嘴脸上。即使明白他们并不是真的不喜欢我,我还是觉得难受,每次堂叔都会跳出来帮我,然后将那群不知好歹的熊孩子赶走,然而那些孩子只是表面屈服,一边跑远还是一边唱着那句话。
有段时间奶奶甚至让我穿裙子,当然那时候是暑假,母亲和父亲外出务工去了,已经一年没有回家。
奶奶带着时常生病的我去河湾处那家看事,那个那头白发半边脸长着个大瘤子的老爷爷说我命轻,得当女孩儿养一阵,否则躲不过收命的鬼差。
奶奶给那个叫作卢鲁的老人送了一百个鸡蛋,后来大概做了法,我记不太清了。
那个夏天在我被奶奶逼着穿上裙子后变的古怪起来。
其他男孩子对于我的兴趣越来越大,时常跑到我家背后用石头砸我家的房子,发出乒呤乓啷的声响。奶奶会那些扫帚跑出去,也一边骂一边打,然后那些男孩儿又唱着那句话跑走,不过句子稍稍改了些,唱成这样,“杨云节叫三娘,爱哭鼻子是女郎”。
我哭闹着告诉奶奶我不想再穿裙子,如果再穿,我宁愿什么也不穿。可是奶奶不同意,特别是在某天我偷偷穿回自己的衣服掉落水库之后。
七月中旬,我由于穿着裙子越来越讨厌出门,七月多暴雨,我只好去相邻的杨雨花家玩儿。她家的电视比我家的频道多得多,我喜欢去她家看电视,而且家里来打牌的人很多,连那些大人也拿我开玩笑于是我便时常逃往杨雨花家躲避嘲笑。
暑假杨文已经从学校回来,也在二楼的小客厅看电视,说是客厅也不准确,是个很小的房间,直接和走廊连通,往右是两间房,往左是一间房。
我走到二楼大喊杨雨花的名字,然而没有得到回答,小客厅传来杨文的声音,“云节啊,来这里看电视,雨花和她奶奶去摘梨去了,等会儿回来。”
我走到小客厅,有些不好意思,杨雨花很喜欢穿裙子的我,可面对杨文我觉得很羞耻。奶奶给我买的吊带裙很薄,是条蓝色的碎花小裙。
杨文笑着让我坐在他旁边,指着桌上的葡萄让我吃,电视里放着《水月洞天》。
外面太阳很大,小客厅里有空调,杨文说开空调不能开着门,于是把门关上。灯没有开,只有电视的光一闪一闪,我只觉得坐如针毡,心想杨雨花怎么还不回来呢?空调甚至吹得我发冷。
黑暗里,杨文突然伸手抓住了我的肩膀,我听见他在我耳边说,“哥哥有点儿事想跟你说。”
我只看得见他的眼睛,眼神可怕的像疯狗一样。
他说,“哥哥教你些事情,”然后他抱住我将我压在了沙发上。
我那时候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是被那种可怕的眼神吓傻了。大概人总爱掩藏自己,不能为人所知的喜好,恶劣的性格,奇怪的想法……
有什么东西触碰到我嘴上,我的呆愣或许让他觉得没有风情,于是他低声问我,“你爸妈没有做过这种事吗?”
我竟然思索起来,太奇怪了,的确没有,我从一出生起就和父母睡在一张床上,然而别说这种可怕的行为了,就连亲吻也没有。
那时候我意识到裙子是一种很危险的服装,虽然凉快轻薄却很危险。正是这种轻薄,可以让它被风吹起,更不用说运用其他更有指向性的力量将它掀起。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我大概真的很像是女孩儿,可能是因为少出去玩儿而没有被晒黑,以至于让人爱不释手。
有些抱歉写下了不美好的东西,但因为这极其重要,且为了让我不再把它当做噩梦而遗忘本该被惩罚的罪恶,我将它描写出来。
外面知了的叫声有些乱,或许不止一种,我惊奇地看向紧闭大门的方向,原本应该透出阳光的空隙竟然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我被吓了一跳,本有的挣扎停了下来,我仔细地去看,看得眼睛发酸才看明白,那是某个人的一只眼睛。与其说是一个人的一只眼睛,不如说是一只眼睛,因为我甚至不知道那只眼睛是不是属于人。
日本传说中不就有一种寄宿在屏风里喜爱偷窥的女妖吗?武士西田清左卫门在成亲初夜的时候,发现屏风的阴影处有个瘦弱的长发女人在偷看,还询问了女妖的名字。想来那自报家门作“屏风窥”的女妖躲在阴影里偷窥,只是想欣赏春暖图吧。
这样想来,恐怕我看见的那只眼睛也未必是人的,而更可能是类似于“屏风窥”的叫作“木门窥”的妖怪。
我那时以有足够的廉耻心,即便是被一只妖怪偷窥被人做这种事也觉得羞愤。但又觉得庆幸,好在只是妖怪,不怕它讲于人听。
不一会儿那只眼睛便消失了,电视里也播放起广告,有什么野兽在我耳边喘息,突然外面传来杨雨花的喊声,巨大的喊声,仿佛天崩地裂。
我猛地从光怪陆离的幻想中挣脱,杨文松开抓住我的手,我往门外跑去。
疼痛是必然的,我没顾及杨雨花的叫喊,和院子里吵闹的人们,回到房间中痛哭,确实是痛哭,痛是必然的。
我把一切都怪罪在奶奶让我穿裙子这件事上,我脱了裙子哭着换上自己的衣服。
奶奶在外面敲门,叫我出去,问我发生了什么。我怎么可能说呢?即便我是男孩儿,也明白贞操的重要,在那之后许久我思考过,看来关于贞操是否丢失,是对于弱的一方来说,或者只有吃亏的人才有丢了那种东西的可能,无论是男是女。
因为我一整天不开门也不出来,奶奶被吓坏了,第二天母亲从广州赶回来,将我带去了广州。
关于我的秘密或许只有我,杨文和那只眼睛的主人知道。我应该庆幸没有人会将这件事传的人尽皆知。
等我从广州回来,奶奶再也不提关于穿裙子的事,倒是时常同我讲村子里怪力乱神的故事。
例如去往学校的路途中有一段坟地,那地方明明没有岔路也没有弯道却时常有人莫名其妙将车骑到田里或坟地里。奶奶说她还青眼见过住在那附近的水乐家的儿子,在某天早上一直在原地踱步,奶奶叫醒了水乐家的儿子,水乐家的儿子却说,“我刚才看着到处都是水,没下脚的地方。”
我想大概是将月光投射在地上的反光当成了水坑,或者是海市蜃楼吧。
最让我难忘的是关于二爷爷家的故事。二爷爷家的家长里短可谓是人尽皆知,如若说有十家人在饭桌上聊八卦,那么有八家都是在聊二爷爷家的事儿。
从祖祖到二爷爷,从二爷爷到大爸,从大爸到杨建哥。总之说起来就是天道好轮回的典例。
祖祖有七个儿女,早些年饿死了两个,就剩下三儿两女。我爷爷是长子,前面有一位姐姐,后面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
姐姐嫁的远许久才回来一次,妹妹嫁在隔壁村也不常回来,于是祖祖便轮流在三个儿子家吃饭。
祖祖最喜欢待在我家,即便是该住在二爷爷同三爷爷家,祖祖也总到我家来。
听奶奶说,二奶奶对祖祖很不好,祖祖牙齿落光了吃不得硬的,二奶奶却总做些硬菜,但凡是鸡鸭下蛋,一定会说,“家里不容易,哪舍得自己吃啊,都拿去卖了。”
结果等祖祖一离开就每天做蛋吃,小时候我也稍稍能察觉到二奶奶的泼辣,特别是每次听见她用洪亮的声音骂二爷爷和祖祖的时候。
这可能也是冤孽,二爷爷只有大爸一个儿子,此外有两个女儿。儿子娶了同村传闻最漂亮的姑娘,是叫晴娃,却也是最泼辣的。晴娃大孃曾因为听说我奶奶说她声音大而跑到我家大骂了几十分钟。
大爸同二爷爷一样没什么骨气,可以说家中的事全全由两个女人掌控。同二奶奶一样,晴娃大孃也是同种人,大抵是家宅问题,晴娃对二奶奶二爷爷,同二奶奶对祖祖是一样的。从不怎么照顾,按照同村人的说法,好像是当奴隶用似的。
从早到晚,如若不干活就要被骂,还要做好饭等两个年轻人吃。
后来二奶奶耳朵聋了,二爷爷得了腿病,情况就变得更加令人唏嘘了。
晴娃有一个独子叫杨建,最值得说道的便是他的懦弱,读书时常被人欺负,唯唯诺诺。晴娃大孃要送他去当兵,他却因为怕苦怕累而逃了回来。
后来去城里工作,在酒吧同一个服务员好上,也带回家过,说是怀孕了要结婚,拿了结婚的钱不久却说孩子没了婚先不结了,又到城里去了。
大家都说是那女孩儿撺掇杨建哥回来骗他爸妈钱的。后来果然证实了,又用打胎,买车骗了家里不少钱,有时偷偷回家拿晴娃大孃的首饰去卖,又或者偷大爸的摩托车去卖。
最后再也没回来,只听得见晴娃大孃在自家房子里悲彻的哭声。刚开始大家不明所以,最后还是被打听到,杨建和那女子原来是因为吸毒入狱了。
我只觉得唏嘘不已,“有样学样”的话不是白说,孩子最喜爱“学习”大人的做法,这样一个例子大概就是要求父母做好榜样的理由吧。
说起来爷爷奶奶倒是村里最受尊敬的人,一方面是因为为人和善可亲,另一方面大概是因为每家人都或多或少亏欠我们家些什么而觉得心里难安。
因此我也是在大家的疼爱中长大,我的成长在许多人的注视中变得透明起来。起因是因为某个游走的道士在我和杨雨花出生前来到村里化缘,预言说此地定能出个伟人。我时常能听见大人们这样说,“那肯定是云节和雨花中有一个吧”。
我有些记不太清了,但根据村里人说我小时候太会为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能把所有人逗的哈哈大笑。
父母离异后母亲不再回来,我倒觉得她是摆脱了某种束缚。
后来我拜读了津岛修治的佳作《人间失格》突然觉得自己和叶藏如此相似。
只是我不希望自己的命运同叶藏一样,所以有所改变。从村子离开后,村子里的窥视却没有消失,他们总能从不知道的渠道打听到我身周的事,以至于每次回去,村里人在我面前提起我新的生活时我都会觉得心惊肉跳。
“我们村没秘密,
什么也瞒不了,
这里的大小事真热闹,
无论是去相亲成婚或离异,
都有那么多人把你瞧,
到夜晚林子里,
漆黑人又少,
四周空空荡荡无人扰,
假如你同情人在林中幽会,
村内外马上全知晓
……
到处都有目光在关照……”
脑海中回响起那首苏联歌曲,村子里仿佛是没有秘密的,我也因此越发小心翼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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