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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乐
6.『可乐』
数学课,比历史课还要听不进去。
我望向窗外,十二月,晚秋的意象也是渐渐模糊了,立冬马上过去,江南特有的湿冷冬天便会到来。窗户外面的老樱花树掉光了叶子,光秃秃的几束扎起来,我想,天又要冷了,我又要躲在外套里抖自己了。
我很怕冷,没有原因的怕冷,十一月中旬我就可以戴上手套和围巾,然后进入没有思想的冬眠状态,不像余灏那样可以在三九寒天还露个脚脖子。杜闻老说我是肾虚,说要去碧荷街上的烧烤摊给我烤几个大腰子补补,出于礼貌关系,我一般都会操他的大爷作为回礼。
我看见数学老师那张开合不太自然的歪嘴在她有些畸形的脸上机械地吐出字符,那些字符落到地上,发出叮叮当当的怪响。我们的数学老师是一个很厉害的人,虽然自己长的像极了毕加索画里面走出来的形状,但找了个老公却长得跟个花旦似的,似乎很多女孩都想打听数学老师和师公的爱情故事,但最后也没人成功。数学老师的女儿也很好的继承了她老公的优秀基因,长得像花儿一样可爱。每次我走进她的办公室挨训时,看到她女儿乖乖地坐在一旁写作业,就能感觉到这个比喻恰如其分,毫不落俗。
我尝试辨认了一下数学老师说的是不是中文,然后放弃了。我向来不理解数学这门学科除了让人在不久之后完全忘记之外还有什么用途。我听不下去了,我决定走神。我把目光向四周扩散。
看看余灏。
余灏向来是我的盟友,因为我们两个的名字总是不约而同而又异常坚定地出现在六百名后的年级大榜上。刘川会在每次考试后大喊“完了呀又考差了”,其实他的成绩向来不错,以后会上一个好的大学。余灏和我不会说“又考差了”,因为很大程度上我们两个也不知道所谓的考好是什么感觉。余高按成绩排考场,十六个班就是十六个考场,每次我和余灏共同出现在第十六考场,我们会互相看一眼,然后笑一下,某种契约一样,神秘而又牢固。很多时候我会觉得余灏是和我很像的人,但又会在某些时候发现我们的完全不同。比如余灏有很多迷恋他的性别女年龄十七,比如余灏每天中午都会看书,《檀香刑》看完了,现在在看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
看看甘地。
甘地还是老样子,已经在撞钟了,一头短卷发有规律地上下摇摆着。甘地是一种特殊的存在,因为他的存在,我确切地意识到了人和人的大脑是不能一概而论的。甘地节节课都撞钟,作业基本靠抄的,但是确实是没有跌出过前四个考场。余高的一本线率高的吓人,95%的一本线率比很多学校的本科率都要高。像甘地这样的,基本只是考虑上985还是211罢了,并不会有什么别的烦恼。甘地的生活一般只有三件事,吃饭,睡觉,熬夜打游戏。我始终无法理解,也只能接受,就像我很早就接受了那些长期呆在第一考场的生物们脖子上长的和我脖子顶上的不是同一个东西。我想,我身边聚集的都是以后要干大事的人呀,我真厉害。
看看杨沁。
很大程度上,杨沁就是杜闻或刘川眼里的“好看”。她五官精致,身段紧实,皮肤白白的,小腿细细的,鼻子翘翘的,确实是也挑不出什么不好看的地方。但我总是觉得杨沁的好看很标准,就我个人而言,我并不喜欢这种标准的好看。包括杨沁,包括住在杜闻心坎上的丁倩。我总是这样犯贱的,如果一样东西被太多人喜欢,我反而会觉得它失去了吸引力,就像去万宝的路上杜闻老是想扣一扣或摸一摸的那辆白色金标的玛莎拉蒂。
看看魏辰。还好有魏辰,我把目光向右边焊过去。
魏辰原来坐在我的左边,香香的白在那里。上次惯例换座位时,她突然说想要坐到我的右边去。我也无所谓,因为魏辰仍然在我的边上,头皮锃光发亮的班主任也无所谓,因为他根本不会发现。想了想我也就依了魏辰。当时还不知道的原因,现在倒也显得清楚明白——用左手跟我传纸条方便多了,右手放在桌子上写字,左手就在桌子底下给我丢张纸条过来。
纸条很多。有时候是“你看数学老师门牙上有块韭菜,她中午吃的肯定是教师食堂的韭菜鸡蛋,说话一股味道”或“甘地又在睡觉了,打呼噜的声音我都听到了,糟心”。但更多时候是“天又冷了,我手好冷啊,你的手给我捂一捂好不好”。侧眼看,小小的脸也的确是比往常白的失了点血色。自从一次因为停电而取消了晚自习以后,学校就只让在午休的时候开空调了,借保护学校线路的名义更好的压榨学生们的□□与心灵。而刚好最近病毒横行,余高害怕学生集体感冒,勒令教室必须一直开窗通风,预防感染。上课时荷花塘潮湿的冷风吹过来,我就像是被什么野兽狠狠咬了一口。
魏辰丢给我的所有纸条,我都放在一个透明的小号文件袋里,文件袋的大小不会超过一张a4白纸,透明塑料袋身,绿色塑料拉链,某一面的正中间用浅色纸胶带贴了一个supreme著名的红底白字标志,绝对真标,我从杜闻打算丢掉的supreme短袖衫上剪下来的。红标绿链,很容易让人联想起一些“赛狗屁”的美好。我把一切塞进这个赛狗屁的文件袋里:魏辰写《长街》的淡绿色纸片和上课时丢过来的无数纸条,各种课走神的时候我写下的诗稿,上一次过新年的时候杨沁写给我的贺年卡,吃方便面吃出的带有英雄画像的卡片,高一时英语演讲比赛得到的铝制镀铜奖牌,各色来路不明的书信或明信片。我把它们统统塞进这个赛狗屁文件袋里,与它们身上附着着的时间一起乱炖,炖出我的绝大多数味道,然后透过那个绝对真的supreme红标看里面的东西,想起那句著名的口号:印上我的logo,你就能更值钱。
我一般会说,好,天这么冷,把你的手给我,别冻着。
然后魏辰把左手伸给我,我把左手伸到右边,握住,感到一点冰凉。魏辰跟我说,我的左手干燥,洁净,温暖,握着这样的手或者被这样的手握着都很舒服。
更多奇怪形状的符号从数学老师的歪嘴里砸出来,透过那块年代久远的韭菜叶子落到地上,铿锵乱响。魏辰正在记笔记,像是能听进去课的样子,魏辰的数学很好,这点我至今都很佩服。我看一看表,离下课还有一会,我决定打扰一下正在专心学习的魏辰。
我随手掏出一张纸条开始写,我发现似乎我要说的越多,就越难用文字把它们表述出来。
谢谢你昨天给我买可乐喝,可乐好喝。所有人都说可乐是垃圾饮料,我一个字也不信。
数学老师讲的,我真的一个字也听不懂。我发现就算我想认真听课,我的思想也不能变成她的思想。亲爱的姑娘,为什么你可以把这种不是人学的科目学得这么好呢。
我又看新书了,又买书了,又穷鬼了。奈保尔的,忘了叫什么名字,只记得一句话,“人人都如此绝望,人人又都兴高采烈地活着”。你说要什么人才能写出这么妖艳的文字啊,我还要修炼多少年才能写出这样的文字来啊。
顾城说,你应是一场梦,我应是一阵风,亲爱的姑娘,你是我的什么,我又是你的什么呢。
你身上的味道很香,像薄荷糖,上课想撞钟的时候,你能给我提神。
圣诞节快到了,你想要什么礼物呢。
天气越来越冷啦,你的手还冷吗,伸给我。
我的笔没停,字一个一个多起来,笔杆里的墨水就少下去。我不知道我写了多少漫无边际的话。我感到我的头脑微微放空,在蓝黑色墨水字的笼罩下飞升起来,离开我的脖颈,气球一样漂浮上天,转两圈,继续焊住魏辰的白羊座与双子座们。数学老师空旷的吐字声被屏蔽了。几秒钟,头颅又飞将下来,我醒醒神,把纸条丢给魏辰。然后没过多久,魏辰又把纸条丢回来了。
顾城说,你应是一场梦,我应是一阵风,亲爱的姑娘,你是我的什么,我又是你的什么呢。
我不知道在你那里我是什么,在我这里,关翎,你像是一束光。
我扭头看见魏辰正盯着我看,一点很淡的笑笼在她的脸上,像笼在水面上的一层雾气。下课铃响了,数学老师在瞬间消失。我看见一点点不易察觉的红色从魏辰的脸上划过去。魏辰看着我的眼睛,无声地说了一句话,然后把左手放进了我的左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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