轨 迹

　　在走廊里遇见覃楚涵，我就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目不转睛地快步走过。他收发作业走到我这边时，我低着头绝不抬起。而我也分明感到有双明亮的眼睛在那闪动着欲言又止的光芒。
　　可能是我太敏感了吧，我想。其实应该没有什么的，在我心里他只是一个陌生人。全班我只认识苏珺。我应该特别感谢苏珺，她没有带给我那种被抛弃被孤立的感觉。我以前曾经有过很多同桌，但是最后都因为我的沉默而强烈要求调位，不愿和我坐在一起，用他们的话说，就是和我坐在一起会闷得发霉。有时我想，也许是因为苏珺看到我整天形单影只地来来去去，很可怜的样子，她才坚持了下来。苏珺的主动热情慢慢地缩减了我在我们之间刻意保持的距离，和她在一起，我渐渐地感到了一丝温暖。
　　自从那天之后，我在努力地集中精神去听课看书，因为不想再被数学老师叫去办公室训斥一顿，更不想让家长来和老师当面谈我的学习情况。虽然有时也会习惯性地精神分散，但是我努力不把目光投向窗外，怕精神会飘到更远的地方，无法收回。苏珺会及时地提醒我，也会给我讲解不会的数学题，尽管她开玩笑说她数学学得也不好。我感到很惭愧，怕因为我而影响了她的学习。也许是我貌似认真听讲的样子迷惑了老师，他没有再重点提名批评我，或者再拎到办公室里训斥一顿。就这样平静地度过了一段时间。
　　一天放学后，莫乐打电话来说晚上有事，不回来吃饭了，又叮嘱了几句才挂上电话。我简单地吃了一点，就坐在书桌前写作业。马上就要期中考试了，各科老师都加强了复习。数学还是令我十分头疼，我特别害怕又考砸了。
　　快十点时，我洗漱完了上床倚在枕头上背历史，明天历史老师要提问的。默背了一会儿，我竟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忽然一阵“啪啪”的拍门声惊醒了我。我一下子坐了起来，听见大门那里有人在喊着：“赟赟在家吗？”
　　我愣了一下，连忙穿好衣服走了出来。打开院子里的灯，快步跑到大门口，小心翼翼地问道：“谁呀？”
　　“你是赟赟吧？”门外的人说，“我们是你爸爸的同学，你爸爸喝醉了，我们送他回来。”
　　听到这话，我忙掏出钥匙去开门。就在我手忙脚乱之时，听见莫乐在口吃般地说：“我......我根本没醉，我还、还能喝。来，再喝！”
　　打开大门，一股浓重的酒气迎面扑来，我被呛得皱了皱眉头，这才看清楚有两个我不认识的人正扶着摇摇晃晃的莫乐。我把他们让进来，被搀着的莫乐还不愿意往客厅里走，嘴里一直在含糊不清地嘀咕着什么。
　　那两个人把莫乐扶进客厅，让他倚坐在沙发上。其中一个人到大门口把莫乐的摩托车给推了进来，另一个人嘱咐我一定要倒点水给莫乐喝。后来把他们送到门口，我对他们说了声“谢谢叔叔！再见！”，他们就走了。
　　我正在锁门，忽然听见莫乐脚步踉跄地走了出来，在下水道的地方“哇哇”地呕吐着。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赶紧锁好门去看他。
　　莫乐正蹲在下水道边上，脖子一伸一伸地呕吐，肩膀在剧烈地颤动着，样子极其痛苦。我跑进厨房倒了一杯水，让他漱了漱口，然后扶起他轻声地说：“回屋里去吧。”
　　喝醉了的莫乐很重，他自己根本无法站稳，扶着他我很吃力。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弄到了卧室里让他躺在床上。我端了两大盆水，使劲冲着下水道。那股难闻的气味差点让我也吐了出来。冲完之后，我又去倒了一杯热水。回到卧室里，却发现莫乐已经睡着了。
　　凝视着沉睡中的莫乐，我的心里酸酸地。他睡得很不安稳，眉头紧紧地皱在了一起。在我的记忆中，莫乐总是那么地干净整洁，衣服总是那么笔挺，脸上也收拾得很光滑。最难忘的是小时候，总爱抱着他的脖子紧贴着他的脸，滑滑地暖暖地，我总是忍不住蹭来蹭去。可是现在，他的衣服皱在了一起，胡子在下巴上横生着，眉心和额头上也有了深深浅浅的皱纹。这样的莫乐让我感到很陌生，甚至在心里很抵触这样的他。
　　看了一会儿，我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去洗刷间倒了一盆热水，拿来一块毛巾。先把莫乐扶起来，东拉西扯地把他的外套脱下来，然后再让他平躺着，用毛巾蘸着热水给他擦擦脸，希望他能感到舒服一点儿。
　　擦着擦着，倒是把莫乐给擦醒了。他微微睁开迷茫的双眼看了看我，竟然咧着嘴笑了起来，一边笑着一边含糊地说：“赟赟，给、给我洗脸呢，好孩子，真是好孩子，哈哈哈！你......你以为我醉了，其实我没醉、没醉。----酒这东西真好，一喝下去就把什么都忘了。真好！哈哈哈！”莫乐笑得天真无邪，像小孩子一样。
　　擦完脸后又擦了手，然后把他的鞋和袜子脱下来，蹲在床前给他洗脚。莫乐还躺在那里一边笑着一边口齿不清地说着：“......一醉解千愁，千愁呀！你爷爷他......他喜欢音乐，所以给我起名字叫莫乐，他说他希望我一生快乐。可是我们姓莫，知道吗？姓莫！莫就是不！所以我不快乐。我也希望你能快乐，可是、可是你就是不快乐。哈哈！咱们爷俩儿就是一对不快乐、不快乐！哈哈哈！”莫乐大声地笑着，可是我听着这笑声里藏着莫大的痛苦与忧伤。
　　给莫乐擦干了脚，把身子扶正，让他躺得舒服一些，然后取开被子给他盖上。莫乐半睁着眼睛看我做这一切，忽然他轻声问道：“赟赟，你是不是恨我？”
　　听到莫乐这么问，我愣住了。沉默了一下，我摇了摇头。“没有。”
　　“你不恨我，那为什么不管我叫爸爸？”莫乐一脸委曲地说，“十年了，十年了你都没叫一声，也不想和我说话，你知道我心里有多难过吗？你妈那么狠心地撇下我们走了，你是不是觉得全是因为我，所以你心里恨我，才不理我的，是不是？是不是......”
　　“别再说了，快睡吧。”我轻声地打断了他。
　　莫乐极不真实地笑了一下，仿佛又进入了迷醉的状态，含糊地说：“好、好，我睡......睡。”
　　莫乐似乎一会儿就睡着了，听见他轻微的鼾声响起，我收拾一下，端起脸盆准备出去把水倒掉。正要转身，忽然听见莫乐凄惨地喊道：“容荟！你在哪里？容荟！你快回来！我想你！很想你！”
　　我的心仿佛被重击了一下，慢慢地碎开了，痛得我无法呼吸，端着脸盆的手也微微抖起来。“容荟”这个名字已经很多年没有听到莫乐说起过了，甚至让我怀疑他是不是都忘记了。以前莫乐经常说“容荟”和“赟赟”是他的整个世界，是他全部的幸福。如今世界塌陷了一半，幸福就不完整了，甚至不存在了，也许塌陷的根本就是整个世界。
　　倒完水回来，我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床前凝视着正在沉睡中的莫乐。此时的莫乐已经睡得很安静了，眉头也不那么紧皱着。不知道他的梦里会有谁，是不是和我一样，常常梦见那个黑发白衣的女人，是不是只有在梦中，才能看到她了。
　　“水......水。”莫乐那呻吟般的声音，把我从那痛苦不堪的回忆中拉了回来，我发现我一直在流泪。那无声而下的泪水浸满了脸颊，却痛彻了心扉。抬手擦去泪水，我看见了莫乐那干裂的嘴唇，连忙端起桌子上的茶杯，握在手中却是冰凉地。我出去又倒了一杯热水回来，用力地把莫乐扶起来，把水端到了他的嘴边。“喝点水吧！”
　　莫乐抬起沉重的眼皮看了看我，张开嘴慢慢地把水喝下去，然后又极其疲倦地闭上眼睛。我把莫乐轻轻地放下，帮他盖好被子。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么近地看着莫乐了，也从来没有这么照顾过他。一直以来都是他默默地为我做这做那，忍受着我的沉默。我知道他的心里很压抑，很痛苦。可是我呢？我心里的矛盾与痛苦又有谁能了解呢？
　　看着莫乐再次沉沉睡去，我走了出来。在院子里仰头看了看暗黑的天空，深深地吸了一气。凉凉的空气从鼻腔而入，缓慢进入体内，渐渐地手和脚都有点凉了。夜已深了，周围寂静得让人心里发慌。
　　回到我的小屋里躺下，感觉很疲惫，但是怎么也睡不着。我紧紧地闭着眼睛，却总有一个身影在脑海里飘来飘去，挥之不去。
　　就这样一直躺着，脑海里的画面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清晰。我的头又开始疼了，连心脏也跟着疼起来。整个身体就像是一部超负荷运转的机器，随时都有分崩离析的可能。
　　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我伸手打开了台灯，看了看闹钟，已经三点多了。我起来又去倒了一杯热水，去莫乐的卧室。推了推他，问他还喝不喝水。莫乐昏昏沉沉地摇摇头，翻了个身继续睡。我才又回去躺在床上，强迫自己快点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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