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爱的神与魔

　　那天小雨是怎样安慰了她，是怎样走出了门，自己又是怎样回复的，她统统不记得了。
　　花灯节的村子一切都很喜庆，她追出去的时候遇到的每个人都笑着跟她打招呼，年轻人打扮得花枝招展，长辈们也穿得干净得体，朝她笑起来时眼角都是可亲的纹路，仿佛在说他们也跟着年轻人热闹浪漫一回。
　　一口气跑到了村后面的山林，她站住了。
　　这样跑着到处找真的很傻，万一他不在这里呢，那她不是白跑一趟？她又不是人类，哪里用得着这样麻烦？
　　提了一口气，她默默放开了自己的视角，然后感到前面的山林中，有那个熟悉的气息，但是与此同时，也有一个结界阻挡着她探查具体的方位。
　　那是一个隐身结界，除非他自己解开，否则她即便找到了，也看不到他。
　　锦玥站在原地，沉默地望着眼前的山林。她想跟他说说话，可是说什么呢？她现在心里只有悲伤和一团乱麻，能走到这里，已是全凭直觉。况且，他现在的行为也明确地告诉了她，不可以。拦住她的，不仅是那个结界，还有无形的心墙。
　　有什么东西，终究还是碎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在悲伤他的悲伤，还是在悲伤那些回不去的感情。
　　计划中的花灯节终究还是到了，只是不如想象中美好。
　　齐大哥一家和慕枫一行一同去了镇上，小罗同齐大哥说了声便去找小雨了。
　　齐大哥齐夫人牵着女儿小蓓走在前面，锦玥和慕枫走在后面。
　　他们不是第一次并肩前行，却从未这样貌合神离地并肩前行过，即使一言不发，锦玥都能感受到慕枫心底的抗拒。
　　走在街上，沿路到处是吆喝的摊贩，纱灯、纸灯、琉璃灯，莲花灯、梨花灯、桂花灯，马灯、牛灯、鹰灯，各式各样的灯将如水的夜映衬得热闹繁华，随着夜色渐深，路上行人越来越多，时不时能看到锦衣玉冠的公子和香风阵阵的姑娘走在一起。
　　走着走着，道路就被来来往往的行人挤得窄了起来，前面的齐大哥抱起了小蓓，跟齐夫人依偎得近了，锦玥感到了拥挤，想必慕枫也是，但即便如此，他依然艰难地跟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这样的夜景是她最喜欢最感到安心的，而此刻她同很想靠近的人却关系至此。
　　她觉得自己很贪心、很无耻，但她又很难过、很不舍，她是那么地不想失去他。
　　“慕枫，齐大哥的惊喜在哪？”锦玥靠近了旁边的人，以这个街道之嘈杂，她甚至不必刻意把声音放低。
　　这样强行神色如常，好像在强势的要求和好，又好像在用逃避掩盖慌张。
　　慕枫愣了下，神色间仍带着抗拒，奈何性格使然，实在做不到对别人的好言好语置之不理，于是他抿了抿唇，言简意赅道：“醉灯铺。”
　　“噢。”锦玥仿佛没感受到他与往日的不同，一脸恍然大悟的神情。
　　慕枫别过眼，似乎有些懊恼自己刚才回答了她的问题。
　　七拐八拐，一行人行至一处小巷，这条小巷卖的东西都比较偏，此时更是没什么人来。不知是已经预料到了今夜没什么生意，还是主人自己也去逛了花灯，很多店铺已然关了门。
　　因为人少，道路反而显得宽敞起来，嘈杂声也渐渐远去了。
　　过了会儿，前面的齐大哥停住脚步，锦玥往两侧看去，在他们旁边的一家店铺，看到了一家店，牌匾上写着“醉灯铺”三个大字。
　　此时，齐夫人疑惑的声音传到了后面：“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他们二人十几年来夫妻和睦无话不谈，却也少了一些情趣，今日齐大哥没有按照往常的路线走，她便猜到他另有打算，一路有上都乖乖地任夫君牵着，直到行至此处，她才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只见齐大哥单手抱着小蓓，用另一只手牵起了夫人的手，神色认真地低头吻了一下，大概就是这几分认真，给他一向直白简单的目光，添上了几抹动人的情意。
　　“夫人，为夫今日给你准备了惊喜。”齐大哥笑着看着妻子，没有直言。
　　借着月光，锦玥终于看到了齐夫人脸上的羞涩，这羞涩跟街上那些年轻的少女别无二致。
　　一瞬间，她仿佛透过那些眼角的纹路看到了青葱时期的齐夫人，那个聪慧可人的年轻姑娘，因为心上人的一个举动便低头浅笑起来，笑开了一树梨花。
　　她必是知道他在故弄玄虚，却满心欢喜，低眉配合。
　　齐大哥执起夫人的手，进了醉灯铺，慕枫上前对着铺子老板说了几句，老板便笑着朝齐大哥拿出了两个灯笼，冲着这对道了句：“百年好合。”
　　齐夫人垂眸笑了下，朝老板真诚地道了声谢。
　　锦玥只随意一瞟，便被那灯笼吸引住了，怎么也移不开视线。
　　她得承认自己对这个偏僻的地方改观了，进来之前她实在难以料到这么个小铺子里会有这么漂亮精致的灯笼，便是同几界都有货物往来的鬼市，能做出这样灯笼的店铺，也不会超出五指之数。
　　她忍不住多看了眼慕枫，能在这种地方把这个铺子挑出来，他也实是厉害，从前她竟然没有发现。
　　两个灯笼，图案形状跟下面的灯穗都一模一样，只是灯笼边缘上的色彩一蓝一红，一看就是一对儿。这两个灯笼分别有六个灯面，每个灯面都画着不同的场景，随着齐夫人的转动，能看出是一个猎户和一个年轻女子从相识、相恋到相守的过程，最后一张图中二人都白发苍苍却依然守在一起，每个灯面都画得栩栩如生、惟妙惟肖。
　　齐夫人一只手将那盏红色的灯笼提了起来，一只手轻抚下面的灯穗。
　　齐大哥看得出她的欣喜，自己也笑了：“喜欢吗？”
　　灯笼真是巧夺天工，无论是形状、灯穗还是图案，都无可挑剔。但对齐夫人来说，最珍贵的，不是这个灯笼，而是他的一番心意，比那些灯面更美的，是他们一同走过的时光，是对未来的期许和承诺，而她作为一个普通的女子，能够让夫君这样费尽心思地想讨得欢心，这份福气，比什么都要珍贵。
　　于是她放下灯笼，埋首到后面那个人的怀里，有些哽咽道：“喜欢你。”
　　齐大哥愣了一下，笑着用没抱孩子的手顺了顺她的后背：“我也喜欢你，我爱你，娘子。”
　　老板大概是上了年纪，见多了这样的场景，只一脸笑意地看着这对夫妻，锦玥自然也是面带微笑，心中第一次升起了些艳羡，慕枫的视线谨慎地扫过了锦玥，没让屋内的任何一个人察觉。
　　抱了好一会儿，这两人才松开，齐夫人有些不好意思，微微低着头。而他们的女儿小蓓呢，虽然懂事，但毕竟年纪小，一直在父亲的胳膊上呆着，此时终于忍不住了，她扯了扯齐大哥的衣领，说想要出去玩。
　　把小蓓放到了地上，齐大哥转头笑呵呵地对锦玥和慕枫说：“劳烦两位带小蓓逛逛了，有什么想买的就看着买好了。”
　　慕枫接过钱袋，打开看了看，确实不少。平日里猎户村的村民花销不大，猎到的珍奇物种或者肉类在镇上也有一定的市场，虽谈不上富，这样偶尔“铺张”一次也是能接受的。
　　齐夫人听了这话好像有些担忧，态度却依然很委婉：“锦玥跟慕枫没带过孩子，小蓓若是不听话，怕他们管不住，况且他们二人也要游玩，带着小蓓会不会不方便？”
　　齐大哥爽朗地笑了下：“别担心，这俩孩子都挺有本事，这点小事，出不了岔子。”
　　大约是不想两人单独相处？慕枫接了句：“齐夫人不必担心，我们没关系的。”
　　锦玥心下了然，没有出声，只用神色配合着。
　　“哎呀，夫人，我们该好好过个花灯节了，不要忧心太多，好吗？”
　　犹豫了下，齐夫人无奈地朝丈夫笑了下：“好，都依你。”
　　出了铺子，牵着小蓓的两人从齐氏夫妇变成了锦玥和慕枫，气氛一下子降了下来。
　　锦玥看了眼慕枫，对视的一刹那，她竟然看到了慕枫眼里闪烁起的泪光。
　　悲伤如潮水般涌来，她压下心里的疼痛，猛然意识到，她必须说点什么，如果她不说什么来补救一下，他大概真的会离开，他们真的永远也回不到从前了。
　　或许已经回不到从前了，只是她不愿意放弃，但不管她放不放弃，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后就会一直向前。
　　他们的事可以说，却不能在这铺子前说，那样未免尴尬，锦玥弯下腰问小蓓：“小蓓，你想先去哪里逛啊？”
　　小蓓咧嘴笑起来，声音脆生生的：“我想去来的时候的摊子那儿。”
　　锦玥抬头望着慕枫，他点了点头，两人便牵着小女孩沿路返回。
　　一路走一路看，小女孩兴奋得很，两人一边配合一边谨慎地看顾着，走着走着，小蓓又见到了湖边的画舫，锦玥和小蓓都是眼前一亮，于是三人一同坐上了画舫。
　　游船在水中飘啊飘，四周的花灯划过，照得湖水波光粼粼，阵阵凉风袭来，好不惬意。
　　小蓓惊奇地看了会儿，大概是刚刚玩累了，这会儿没有抵住困意，很快就睡了过去。
　　锦玥看向慕枫，一整天了，他好像被阴云笼罩了一样，只看她一眼就眼眶发红，他们一向很能感知对方的情绪，何况这么浓烈的悲伤。
　　锦玥心里同样是一团乱麻，但她觉得自己实在看不下他这个样子了，她必须要说点什么来制止他，再这样下去，她非得心痛至死。
　　大概是她想谈这件事的目光过于强烈，他终于开了口：“你太无情了。”
　　这话中的哀怨都快能冲出画舫了，她去看他的神情，他脸部线条生得柔和，眼睛长得又大又无辜，说这话的时候，就像只被抛弃的小动物。
　　她还没想明白为什么，但是她想拴住他，她不想因为这件事就让他们的关系彻底破灭。
　　她也没意识到，为什么想推开小川那种觉悟，她没有用到眼前这个人身上。
　　于是她认真地，甚至带了点威严感地说:“我一直把你当最好的伙伴，以前是，以后也会是。”
　　听了这话，他神色茫然了下，泪水果然完全收回去了，像是一瞬间被她蛊惑，或者被她的气场压制住了又不愿反驳，总之他接受了什么，或者决定了什么，茫然过后，他很快就平静了下来，甚至平静得有点冷，然后移开视线，换了个话题：“这船真慢，别忘了一会儿去放花灯。”
　　大约是安心了这种定义他们不会因此失去联系，但也因为这种定义否认了其他可能，否认了自己。
　　后来当一切都尘埃落定时，锦玥回想起来才发现，这种定义对他们本就是残忍的，她不该提，他也不该认同，可是在当时的他们看来，这避免了他们心目中最大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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