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海之上

　　如何让一个人对救命恩人从感动变得不敢动。

　　对于向晚来讲，大概是天天送清汤寡水的鱼汤。至此也明白了这句“快点好起来，我除了鱼汤会做别的菜”话的真正含义。叶凌一直照顾他，除了言语上的关心，肢体上的帮助——就是端茶倒水，还有爱心病人餐。

　　早上必须吃鸡蛋，中午喝鱼汤——照旧不放调味料，丢一点葱和姜，晚上喝粥。这句话，奠定向晚暗无天日的养病人生。周潮被派给妹妹了，他也不想现在去使唤别人。因此除了任由叶凌安排，竟然找不到别的方法。

　　“先生.......”向晚颤巍巍的朝先生举爪，那表情，那神态，让人为之动容,潸然泪下，“您能说服叶凌别给我做鱼汤了吗？”他似乎想起这折磨人的味道，抖了下爪子，扒拉着先生的衣角哭诉，“我不是一只猫也得养成一只猫了。”

　　先生淡然安抚他，表示自己虽然同情但无能为力。

　　向晚得了先生安慰，一朝能不管身上的担子，顿时戏多得不依不饶起来，“先生，您这叫什么？您哪里能不管呢？我在叶凌这里讨不了好，您都不为我主持一下公平正义。眼睁睁的看着他欺负我这个病人，还有没有王法了。您可仔细考虑一下，这叫不叫助纣为虐？你好好看看我这么弱小可怜，回家了不得跟着纸片一样，那怎么能工作呢？快跟他说说，让他别做鱼汤了，我要吃别的。”

　　先生少有见他这么鲜活的玩闹，眼里带了点笑，咳了一声，“不是我不管你嘛......”

　　“刚刚我碰见叶凌了，他出于对长辈的礼貌就让我先来看你，想必这时候正在外面......”

　　叶凌正好拿着饭盒从门口进来，如此巧合，丝毫没有偷听被抓包的尴尬之感，甚至大摇大摆的理直气壮的质问。

　　“助纣为虐？弱小可怜？”

　　他把饭盒朝床头柜子上轻轻一放，把筷子悠闲的从里面拿出来。

　　向晚见他有点心虚，先生见叶凌来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又轻咳一声，“那什么.....我等下还有事。”一句话就溜了。

　　叶凌俨然病人家属模样朝先生招呼再见，大有一副“向晚就放心交给我”、“看我不好好收拾他”的模样。

　　向晚悲痛的看先生一副托孤的模样，顿时有种真心错付的感觉。

　　先生一走，病房里就只剩下两个人，这几天都是叶凌和他待在一起，养病的日子并不孤独寂寞。

　　叶凌慢条斯理的把食盒打开，那声音对向晚来讲宛如刑场前奏。

　　叶凌冲他挑挑眉梢，眼里尽是戏谑，“不吃鱼汤，不吃粥，你这猫要吃什么？难不成成精了也学着要吃人的东西？”

　　向晚坚定道，“没有成精，不想吃鱼汤，难吃。我是受够了，再压迫我就要掀翻你的统治。”

　　叶凌轻轻的笑起来，他本来眉骨深邃，气质冷峻，这一笑，竟然笑出点破冰融雪的意思来，好像冷清的雪都从枝头化开落下。

　　他把今天照例寡淡的鱼汤朝向晚手里一递，带着点说不出的味道评价道，“给你吃点病人吃的就是助纣为虐？欺负弱小？”配上低沉的嗓音，好像责怪他这么娇气似的。

　　“挑剔。”不知是否跟了一声笑。

　　向晚觉得脸上发热，接过来不敢多说，他觉得自己理亏，叶凌看透了他的虚张声势，戳破他，却不紧逼他，逗他玩。

　　“我不想吃鱼汤了。”

　　叶凌没多说，坐在一边看他吃饭，目光始终不离左右，好像他吃饭能吃出七十二变的花样一样。

　　向晚默不作声的吃了晚饭，吃完过后和叶凌稍微聊了一会儿天。

　　“你妹妹说过忙完了几天来看你。”

　　向晚愣了片刻，出了会儿神，摇摇头。

　　“她不必来了，我已经不再是她哥哥了。”

　　叶凌并没有对此叹气惋惜，更没有表露同情，和之前一样，在病房里，只是坐在那里望着他，并不对他的什么事表露虚假的情绪。

　　叶凌很平淡的说，“哦，那叫人跟她说一声就行了。”

　　向晚在那一瞬间怀疑叶凌都知道些什么，但是叶凌只是不动声色，岔开话题聊起别的。他不说话的时候，像一尊精美的雕塑，面无表情，融入昏暗的背景。

　　面颊曲线足够优美，也足够冷峻，仅仅看侧脸，就觉得这人一定面无表情，但是模样一定是够好的。77切都跟着向晚的节奏来。

　　如果说他们在跳一支舞，叶凌是一个非常优秀的舞伴，随着另一个人的步伐移动，迁就，但是把自己也做到了完美。

　　向晚不是不知道他的心思，这些天来他喝叶凌做的饭就能感受到。

　　他不知自己说到了哪里，但是并不重要，叶凌始终看着他，神情不变，他说的话都无关紧要似的，就一直看着他这个人。

　　向晚微微失神，他本来是看一朵生长在不为人知角落里的花一样看着叶凌。只远远的看着，欣赏，但是这是一种什么花？无孔不入，随处入侵，周遭溢满了它带来的香气。

　　他还没来得及畅想一下卸下枷锁的未来，转瞬间顾虑丛生，车呼啸着没有一丝征兆的撞向他们。他想起了之前的车祸的事，他的朋友和他一起与死神擦肩而过。

　　“不行.........”他的手指突然攥紧了白色的被子。

　　至少现在不行。

　　他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死死的咬牙，汗水从额头上滴落。

　　一路走来，他也亏欠别人良多。

　　就算身边没有一个人留下，他也绝不怨怼。

　　不责怪别人的离开，怨只怨自己命不好。

　　妹妹也从不因为什么责怪他这个不够称职的兄长。

　　好半天他才回神，叶凌还坐在那里，双手矜持优雅的放在膝上，维持着一个规矩的坐姿。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正看着向晚，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沉郁的黑色，黑得没有一丝光泽能显现出来。

　　“.......”向晚朝枕头上轻轻一靠，冲他疲惫的笑了一下。

　　这时候手环亮了起来，是夫人打来的，向晚犹豫了一下接了，叶凌没动，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坐在那里。

　　“你什么时候回家？你妹妹现在在看那些书，你可怜可怜她，回来带带她吧。”

　　向晚微微一叹，尽量忍耐的说，“她迟早是要学的。”

　　“可是为什么你不能代替她？”还是之前的问题，向晚并不想和她吵架，可是这个问题怎么都绕不过去。在她的认知里，她的女儿就只能被保护，而他的儿子必须要为此奋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父亲会教会她，她并不需要您来打电话指责我。”他有点头疼的听到另一边传来歇斯底里的怒骂。

　　叶凌突然起身，从容的对着通讯手环说，“夫人您好。”

　　“你好......”她的声音有些迷茫。

　　“我是向晚的朋友，”叶凌彬彬有礼，但是不容拒绝道，“他需要休息，我想等他好一点再给您回电话可以吗？他需要静养。”

　　“这......这样啊。”她带着愧疚的声音传来，像个不知所措的做错事的小孩，“那，那麻烦你了，谢谢啊。”

　　“不客气。”

　　向晚看到在病房里的白织灯下，叶凌穿着正式的衬衣，黑色长裤，风度翩翩的回答了这个女人,挡去了向晚不能拒绝的荆棘。他垂下的手一只放在身侧，一只放在兜里，颇有一股潇洒的意味。他回答完后，微微颔首，似乎很满意这样的结果。

　　“对了，边家也找人来看你，刚才在外面遇到，我已经叫他回去别来烦病人。”

　　而向晚这个角度，微微仰起头，能看到他抬起的下巴，还有一双神采奕奕双眼。

　　那绝对是意气风发，潇洒恣意的模样，带着从容不迫的性感。

　　向晚深深的在心里叹口气，他好羡慕啊.......

　　叶凌做完这些，没觉得有什么特别。收拾好饭盒，拿着出去了，走的时候轻轻摸摸他的头，上面还别着那枚发卡。

　　“不要遮住眼睛，很好看。”他这样说，然后根本不管向晚是何种反应，扬长而去。

　　向晚把自己埋在被子中，心里烦躁起来，想起了家里的一桩桩一件件事。

　　*****

　　向家，啪嗒——女人手上的东西掉落下去，佣人默不作声的捡起来，也不怎么管她，收拾狼藉后退出去。

　　隔壁还点着灯，她女儿正在费力的看那些她必须要熟练运用的知识，抱着一部部书挑灯夜战。曾经向晚也这样，区别在于没人关注他，而妹妹则牵动了整个家的心房。

　　向航从外面进来，知道她心情不好，“你又去给向晚打电话，跟你说了不要找那孩子了.......”

　　她盯着外面看了一会儿，痴痴的反问，“因为我伤到他了吗？”

　　向航长叹口气，无力的否认，“没有，但是你不要去找他了。”这前后矛盾的反驳，他自己都心虚。

　　她不说话了，像一枝脆弱的玫瑰花，忧郁起来。

　　向航不忍责备她，把她单独留在那里，出去了。恕他是个男人，但对这种事无能无力。好在儿子是个经得起摔打的，不论风雨如何，总向前，女儿也是懂事的。不懂事的就是她了吗？未必。曾经她也恨不得满心满眼的都围着孩子转，但是向家没落之际太多次的风雨，让她崩溃，她太脆弱了。她本来是一夺娇嫩的玫瑰花，老天却给了她疾风骤雨，所以她注定无精打采，走向凋零。这种过程总是痛苦的，哪怕她自己，都无暇顾及她的儿子，即使她曾经紧紧的拥抱他想要给他力量。

　　向婉在书房里挑灯夜战，她父亲只是来看了一眼，公事公办的指导几句就走了。她知道母亲在隔壁又去骚扰哥哥了，这种不公平在她年幼的时候初露倪端，一家人似乎总是不太在意他，刻意无视他。父亲把这当锻炼，母亲把这当痛苦的宣泄，两人都视为理所当然，并且认为她和她哥有本质的不同。现在她终于来到他哥哥的路上了，两条风景不同的路汇流成一条，这是一条结合了两个人期望，和沉疴，充满了荆棘和注目的路。赋予了她更多的自由和枷锁，他的哥哥则在命运中彻底抽身出来。摆脱曾经的命运和无人知道的声音是他们一直追求的目标，她终于如愿以偿的坐到了哥哥曾经的位置上。

　　“呼......”她朝着窗外呵了一口气，看到自己的面容在玻璃上瞬间模糊，她的哥哥，终于也得到了属于她的自由。他们所羡慕的自己眼中的对方，在这样的环境下，实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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