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里

　　冥七那句“那是自然。”说得轻巧，做得也十分轻巧，十二姐走后，他就淡淡地抛下句“夜叉。吩咐白无常整理个住处，让姑娘先住下。过几日再带姑娘四处逛逛。记住要以上宾之礼对待。”然后折扇一收，直接走人。
　　于是，我就在地府里不知哪的一间别院住下了。
　　地府总归是地府，阴气甚重，鬼影重重，我住的那间别院也颇具地府风格。白天也能看见一团团绿光隐隐的鬼火上下飘动，院里种的几棵光秃秃的树，风一过却诡异地有树叶沙沙的响声，树下总有一个微隆的小土丘，我总疑心土丘下会不会埋有什么，但没挖过。第一天夜里点了煤灯，纱窗上倒影着一个瘦骨嶙峋的人影，等我支起窗棂往外看的时候，望见窗前一株长得十分矮小的秃树，枝干纠成一团颇为拟人。
　　我在鬼火奇树小土丘的亲切陪伴下在小别院里窝了几天，所幸是还有人记得我这只狐狸，每天准时送来三餐，都是常见的人间小菜，有一次还送来了鸡汤一碗，很是美味，对此我感到十分满意。
　　在小院里足足窝了七天，不是我不想出去，而是由于地府环境实在不比人间，白天挂在天上头的是半圆不缺的月亮，夜晚更黑，连月亮都没有。那天被夜叉领着进来，在后面跟着不跟丢已经十分不容易，我哪还注意路怎么走，我想要是随便出去，迷了路，走不回来了，那就连美味的鸡汤都喝不到，比起出去，我觉得鸡汤更重要，所以我继续窝着。
　　窝到第十天，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瞧见床前一个隐隐约约的黑影，心想地府跟人间就是不一样，连树都可以长到屋里来。睁开眼，却见是夜叉木着一张青脸，站在床前，我一个激灵起了身，才恍然想起，那冥七曾吩咐让他带我四处逛一逛，他一见我醒来，转身就往外走，我连忙跟在他身后。
　　穿过小院，再绕进那弯弯曲曲的回廊，再绕到天子殿，我就听见身后“哇”地一声“阎王爷冤枉啊~”夜叉没有停，我也没来得及一睹阎罗王真颜，生怕被他落下，只能紧跟其后出了府衙。
　　出了大门，夜叉便脚不着地浮了起来，我连忙向前一步喊了声停。
　　夜叉脚下一顿，我赶忙两步并一步走到他身前，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挠了挠脑袋有些尴尬“我还不会飞行术……”言下之意就是你能不能不飞我不想在地下追……半晌我感觉头顶上有一道目光停留，我低着头心里明白他在怀疑，千年修行的九尾妖狐怎么可能不会简单的飞行术？可没办法这是铁铮铮的事实，我对飞行术漂浮术之类的法术就是没慧根，记得我学漂浮术的时候坚持得最久的记录是三下，那时候七哥已经学会挥手即招来一片祥云，眨眼千里，而我漂浮术只是离地还不到一尺高，一激动在心里数过三下就彭地从炼仙石上摔了下来，还是脸朝地的，之后我就不敢再练跟飞行有关的法术了，所以一般时候，十二姐总嫌我走得慢，习惯性地拽起我的袖子就掐了个疾行诀或是脚下一点直接把我提起来。
　　半晌我听见渐远脚步声，抬头便看见夜叉一片越来越远的背影，心里一急赶忙跟上，却不知他是相信了还是没信，走了几步发现他脚还是沾地的，速度也慢下来不少，我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跟在夜叉身后也不知走了多久，便听到刚来地府时一瞬而过熟悉的叫卖吆喝声，竟越来越清晰，还杂着孩童的哭闹声狗吠声和零散的说话声叫骂声笑声，竟像是凡间的大街市集，我抬头，却真见到商贩们摆着小摊正吆喝叫卖，馄饨面摊热腾腾的冒着气，老板汗巾一甩肩头就捏起了面团，有几个扎着牛角辫花衣裳小孩子在街上左蹿右蹿，姑娘们在胭脂水粉的摊位前细心挑选着，行人匆匆，有挎着篮子买菜的大娘大婶，挑着担的大叔匆匆前行，公子摇着纸扇在街上慢慢走着，我一瞬间有些呆愣，莫不成回到了凡间？
　　夜叉也停了下来，我恍惚听见他有些低沉的声音道“有些鬼魂留恋前尘，不愿投胎转世，或是投胎的时刻未到，便在地府住下，做起同在凡间一样的小生意，赚些小钱过生活。”
　　我依旧呆愣愣地站着，夜叉也不催，半晌，我反应过来，笑着道：“那地府不也跟凡间没什么两样？”夜叉背着我没有说话，我也没在意，直往前边的小摊里钻，这一千多年不是在山上练仙术还是窝在洞里看话本睡懒觉，除了偶尔下山偷食物和叼话本，从没来过这么热闹的大街上逛过，自然十分兴奋。
　　我不是摸摸那边的风筝就是摇摇这边的拨浪鼓，对着晶莹欲滴的冰糖葫芦流流口水或是在烧饼铺子前久久徘徊，我身上一个子都没有，更何况是鬼钱冥币，也只能看看摸摸过过干瘾。夜叉倒是依旧停在街角的旮旯里，阴暗完完全全把他笼罩住，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一个轮廓。
　　我一直乱窜到一个卖糖人的小摊前，脚步渐渐慢了下来。说是小摊，只是老大爷把身上的挑子往街边一放，小凳子一坐便做起生意来的。挑子一头是一个带架的长方柜，柜子下面有一半圆形开口木圆笼，里面有一个小炭炉，炉上有只铜勺，中间放满了饴糖糖稀。小糖人用竹签固定好，插在挑子另一头的木架上。第一排是十二生肖，老鼠机灵，虎勇猛，蛇狡诈，个个活灵活现，生动不已。第二排却是零零散散插放着精致漂亮的宝剑，麒麟凤凰各种瑞兽，甚至于有娇俏的小姑娘以香帕遮面，翩翩公子摇扇而立，倒是很像是这街上的姑娘公子，都栩栩如生，十分有趣。
　　卖糖人的大爷戴着布帽，有一双大而厚的手掌，看起来十分灵活，他正搅拌着糖浆，低着头，见我伫立在他摊前一直不去，才停下手中的活计，抬起头露出一双有年岁的眼睛，眼角有浅浅的皱褶，看起来却十分温柔，他笑着问道：“小姑娘要买糖人吗？想要什么模样的？”
　　我看着老大爷眼睛，却不知怎么脱口而出：“我想要一只狐狸。”
　　“狐狸？”大爷似乎想到些什么，顿了一顿，又问道：“什么模样的狐狸？”
　　话已出口，不好收回，我只能讷讷道：“一只丑狐狸。”
　　“丑狐狸？”大爷一笑，却道：“丑狐狸我可做不出来。”说着，便从铜勺里取出一点儿糖浆，放在沾满滑石粉的手上揉搓，边搓还边跟我说话，“大爷活着的时候……可全靠这手艺过活了。没想到死了这手艺还能派上点用处……”大爷边说边把糖搓成卵形，团成一个空膛的长球状，“我女儿以前最爱吃我做的糖人了……小的时候老粘着我让我给她做糖人……我给她做过猪背宝葫芦、神鼠骑牛、金鸡报晓、也给她做过孙猴儿、大肚仙……可她还是最爱宝剑之类男孩子喜欢的玩意……你说一个小姑娘家……怎么喜欢这些男孩儿的东西……”说着，老大爷笑了笑，神情很是柔和，手里却依旧利索，将空膛的一端抻细，就形成了一根空心的小管子，“我走的时候她才十三……说起来……她现在也应该和你一般大了……”老大爷突然抬起头，向我笑了笑，像是看见自己的女儿一样，目光慈爱而恬静。我却有点慌乱不知道要作何表情，半晌才想起要回一个笑容，却见老大爷已经低下头小心地吹着糖人，手灵活地上下□□。我心里想着还是不要把我已经一千五百多岁的事实告诉他的好。
　　过了一会，老大爷抬头笑着说了一句“好嘞。”便将手中的糖狐狸递到我手里，糖狐狸浑身是亮晶晶的金黄色，耳朵尖尖地竖着，它四爪搭地，乖巧的坐着，蓬大的尾巴在身后像是一甩一甩，特别好看。
　　我抓着糖狐狸傻站了半晌，嘿嘿地笑了几声后喃喃道：“好漂亮的丑狐狸。”
　　老大爷听了我的话，扑哧一声笑了，我眯着眼睛也跟着笑，半晌才想起要付钱，抓着糖狐狸的手有点烫，有些手足无措的窘迫感，我讷讷地张开口想说什么，脑海里突然灵光一闪，我低下头道：“大爷能再帮我捏个人么……就按那边那人的模样捏……”我指了指站在角落无人注意的夜叉，他似乎感受到我的目光，将一张冷脸抬了起来，与我对视。
　　大爷眯着眼睛呵呵地应着“当然行。大爷只要有个模本大爷我什么都捏得出来……”眼睛也顺着我指的方向看去，这一看夜叉却径直走了过来。大爷睁大了眼睛，口齿有些不清“夜、夜……夜叉大人？”
　　夜叉的黑衣是很浓的墨色，在阴暗处便晕染开来，与暗色融成一体，他提脚走出，却像是硬生生地将黑暗的一部分抽离本体，他一步一步不疾不徐地走来，四周的鬼魂却似怕染了瘟疫，作鸟兽散，小商小贩都停下手中的活计，噤若寒蝉，神情有少许惊恐和恭敬，刚才活络热闹的大街一时静了下来，如寒冰千丈而覆。
　　夜叉熟若无睹，径直走到我面前。大爷却突然“砰”地跪了下来，向夜叉连连磕了好几个响头，声音有些慌张颤抖，“夜叉大人……小、小的无意冒犯……”
　　夜叉不发一语，我却慌了手脚，赶忙要扶起老大爷，大爷却连连扯我的衣角，声音特意压低了些，却掩不住焦虑，“姑娘你快也跪下……”
　　我有些发愣，低声问了句“为什么要跪下？”却依旧扶着他不让他磕下去。
　　“是夜叉大人哪……！”他似乎想挣脱我的手，依旧朝夜叉叩首，语气有些不稳，“你不能帮他做糖人吗？”我皱眉问道。
　　大爷的身体一僵，却抬起头小心地看了夜叉一眼，结结巴巴地回过头问我：“夜叉大人要吃我做的糖人？”
　　我点了点头，是要给他的，他吃没错。
　　夜叉不语，大爷却赶忙说“大人要吃小的做的糖人……小的荣幸非常……小的马上做……请夜叉大人稍等一会……”大爷忙不送迭地起了身，拖了板凳连忙坐下，双手也极其利索地动了起来。
　　没一会，一个与夜叉有八分相似的金黄色的糖人便被大爷双手奉上，我接了过去，见连糖人脸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都与夜叉十足相似，便乐呵呵地将糖人往夜叉面前一递，“给。”
　　夜叉并没有接，只是微微低下头盯着糖人儿，许久才缓缓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我看，我才发现他的眼睛实在是很好看，眼底似乎藏着孤星凛凛，可惜眉间的戾气很深，让人无法对视。
　　“你不要？”我试探性地问了一句，看他依旧冷着一张脸，我手举得有些酸疼，只能讪讪收回。
　　我回过头看了一眼大爷，小心地问道：“多少钱？”大爷连忙摆摆手，“两位大人来买小的的糖人，已经是小的的荣幸，怎敢收钱。”
　　我本想叫大爷再做一个糖人给夜叉，然后让他付钱顺便把我那份给付了。却没成想不用付钱，我完完全全乐了，说了声“谢谢。”又觉得不够，补了句“大爷真是好鬼。”大爷又像刚才一样笑了，没再喊大人。
　　我一手抓一糖狐狸一手抓糖人准备到别处看看，却见一个神色紧张鬼差打扮的鬼卒迅速地跑到夜叉面前，单膝跪地沉声道：“夜叉大人。阎王有事找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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